現在,那兩個人皆是冥靈狀態,就在他眼前,恍若隔世,他是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走到了棺槨旁邊,發現這種特殊的材料竟是半透明的,以至於他一眼就能清楚的看到裏麵靜靜躺著的開國皇帝,那確實和史書的記載是相符合的,棺槨中的男子雖然早已經逝去多年,但容顏沉靜,就連眉眼之中那縷蒼白的病氣都還清晰可見,他的雙手交叉平放在腹部,輕輕握著一個小小的木盒子。


    蕭千夜的眼眸就是在這一瞬被點燃,他幾乎是控製不住的想要伸手去奪下那個東西,又赫然瞥見身邊的人淡淡一笑,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神色,並未出手阻止。


    率先停下來的人,竟然是他自己,短暫的沉默後,帝王捂著嘴,露出不和身份的輕笑:“你不是為了這個東西來的嗎現在它就在你麵前,隻要伸手就能得到,為何你要猶豫”


    蕭千夜遲疑了一下,眼神複雜,望著他夢寐以求的那個東西,忽然又些奇怪的心神不寧,低聲問道:“在盜寶者的傳說裏,這是一份可以顛覆皇朝統治的東西,他們在這片荒漠上苦尋千百年,甚至你的後人也曾挖地三尺找了兩千年,在四年前,太陽神殿的五彩石失竊,地宮的秘密才第一次被外人知曉,他們瞞著皇室也在暗中找尋,試圖能得到傳說中的這份血液,成為新的統治者。”


    “嗯,我知道,那個女人帶著五彩石,打破了最外圍的月耀界,但是被月侍者殺了,你要是現在出去往南麵一直走,大概還能看到她的屍體吧。”帝王漫不經心的回著話,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但正是這樣過於平靜的語氣反而引起的蕭千夜的好奇,接著追問下去,“月神曾告訴過我,這份血液是在你臨終之前,她身為人母畢竟不舍,這才從心頭取出封存至今,它保留著最初始的‘生命’和‘守護’之力,可是這千萬年來,它都被掩埋在地宮之中,若真的是這麽重要的東西,為何要連皇室一並隱瞞”


    帝王若有所思的笑了笑,轉而望了一眼自己的皇後,忽然對她招了招手,慢慢說道:“並非有意隱瞞,隻是時辰未到,阿瑩,你也該告訴我那東西現在的真實情況了,到底……還能維持多久”


    蕭千夜不解的看向媂姬,開國皇後的麵容顯然沒有帝王那般的從容不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端的厭惡,一直緊盯著他這個不速之客,許久,直到帝王用力咳了一聲緩解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媂姬才不情不願的跟到棺槨前方,她的手輕輕的從棺槨的最上方點過,看起來是在畫著什麽複雜的星位圖,時而手指微微停留,再次抬起之時就會在原地留下一個大星的輪廓,她就那樣一言不發的畫著,直到手指輕輕點到棺槨的末端,倏然一束淡淡的金光一閃而逝。


    蕭千夜吃驚的看著棺槨上密密麻麻的大星,感受著每一刻星辰上麵湧動著的浩瀚帝王之力,那般不可輕犯,即便他對星辰之說毫無研究,但他一眼就意識到這是明氏皇朝的星位圖,每一顆大星,都曾是逝去的帝王!


    這幅星位圖極為震撼,但是大星和大星之間也還有著懸殊的差距,而最為明亮的兩顆,無疑就是開端和終結,那不是普通的大星,而是傳說中的帝星。


    然後,他看見開國皇帝明箴刺破自己的手指,明明是個冥靈狀態,卻真的有血液滴落,那滴血順著複雜的星位圖一點點延伸,像一條奇妙的線將所有的大星串聯在一起,終於在最後一顆星辰上赫然停止,然後,嫣紅的血漬開始慢慢出現衰退之象,一點點變得黯淡無光,伴隨著最後一顆大星轉化為毫無生氣的灰白色,整個星位圖一瞬覆滅!


    蕭千夜倒吸一口寒氣,豁然抬頭望向麵前依然笑吟吟的天殤帝,不可置信的低問:“帝王之血……要斷了”


    “那孩子現在的狀況,多半是不太好了吧”帝王半靠在自己的棺槨之上,有種微妙的時空錯亂之感,忽然開口,“他今年多大了”


    蕭千夜想了想,雖然帝王並未言明,但他知道帝王口中的“他”指的是什麽人,默默回道:“應該有二十九了吧。”


    “是麽,二十九了,阿瑩,他比我當年還要早上一些呢。”帝王望著自己的皇後,雖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麵容上也終於泛起了一絲絲哀傷,那樣複雜的情緒在一瞬間百轉千回,沒有人知道他在這一刻裏到底都在想什麽,媂姬在他身邊垂目,一隻手輕輕伸向棺槨最下方那顆大星,終是閉目長歎,低道,“還有七年,他會和你一樣,自三十歲起出現衰弱之象,在三十六歲的時候與世長辭,但帝國將會在他的手上達到最後的輝煌。”


    “怎麽會……”蕭千夜是比眼前兩人還要驚訝,“他還年輕,還可以娶妻生子,就算他不願意,他還有兄弟,為何帝王之血會就此斷了……”


    他的話截然而至,似乎是自己也意識到了什麽,驟然蹙眉,先帝是弑父殺兄篡權奪位,自那之後剩下的兩位王爺便避嫌一般的不問朝政,明溪雖然自己也有兩個弟弟,但自幼不受寵,加上有二皇子前車之鑒,如今也早就泯然眾人,就算血脈不算完全泯滅,但一個國家落到無能之人手裏,又有何用


    “明箴……”媂姬念著夫君的名字,麵容含淚,“他是我們最優秀的後裔,失去他的血裔,就算是帝王之家也會趨於平凡,慢慢消失。”


    “平凡是福啊,阿瑩,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帝王平靜的回話,眉目微沉,“如此之多的星辰,隻有他一人能與我並肩,成為帝星,但……連上天界都不敢保證帝星不墜,更何況是區區凡人”短短一句話,讓媂姬無聲嗟歎,忽然看向蕭千夜,一字一頓認真的說道:“是帝仲大人嗎為何不肯現身相見”


    “你應該是傳說中周遊列島的那一族人,我記得是叫‘無根之人’。”帝仲輕輕脫口,他虛弱的狀態已經不由他再使用神裂之術,隻能勉強幻化成光球的狀態落在蕭千夜肩頭,兩人的目光奇怪的交錯了一瞬,帝仲感慨的說道,“我還以為是自己認錯了,直到你使用這種‘星沉’之術,我才確認真的是你。”


    “哦你們認識”帝王微微吃驚,顯然沒想到自己的皇後會認識上天界的戰神,媂姬先是對著他微微鞠躬頷首,這才麵向自己的丈夫一五一十的解釋道:“我本就不是飛垣人,隻是和族人們一樣周遊在萬千流島之上,偶然路過箴島,遇見你,和你相識相知到相愛,讓我甘願放棄漫長的旅途永遠的留在這裏,我與這位大人雖是素不相識,但我族內一直流傳著大人的故事,今日有幸得見,是阿瑩畢生的榮幸。”


    帝王點點頭,並未多說什麽,他對自己身邊忽然出現的女子從未有過半句質疑,若是她不願意說,他一句也沒有多問過,因而開國皇後在史書上留下的文字極為稀少,並且疑點諸多。


    但他知道,阿瑩不是普通人,在她第一次展露“星沉”之術的時候,他的理智就清楚的告訴他這個人不簡單,但他還是選擇了沉默,除去探討星沉之術上展露出來的星位圖,其它的都被兩人默契的藏在心底。


    星沉,這是一種來自無根之人特殊的術法,它不能預測禍福,也不能左右命數,但它卻能清晰的顯示出開端和終結,明明中間的一切都無法觀測,偏偏兩頭的軌跡卻出奇的精準,那年他不過七八歲的年紀,父母早就消失在流島之中杳無音信,他一個人在那片神奇的流島上漂泊,在機緣巧合之下偶遇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女,她穿著一身奇奇怪怪的衣服,像個行急匆匆的旅人,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會成為這座流島的帝王。”——這是那個自稱阿瑩的少女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像一束莫名的火焰點起了某種魔咒,燃起他全身的鬥誌。


    在之後的五年,他是強行拉著這個少女和自己一起走遍流島,細心留意著可用之才,用盡心機手段收為己用,到了十幾歲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裏名聲四起,所有的雄心壯誌都在迫使他更加努力,他廢寢忘食的鑽研起治國之術,幻想著建立一個穩定的政權,讓一盤散沙的流島凝聚一心,而那個被迫同行的少女,也一點點對身邊的少年動了真心。


    然而,在他終於走到頂端之後,二十歲的阿瑩驚恐的看著星沉之術,第一次感到了一種無窮無盡的恐怖,原來這個風朗神俊的青年,他是整個星位圖的開端,這其中浩瀚的變數她看不明白,唯一能看明白的隻有首尾呼應的兩顆大星,他們一個是白手起家傲立群雄,另一個是力挽狂瀾終得夙願,都是自幼開始呈現出帝王之相,在少年之時意氣風發,在青年之時達到巔峰,卻也在而立之後倏然出現衰弱,他們就像一麵陰陽相輔的鏡子,看似一個明媚如朝陽,一個陰沉如暗月,卻是那麽融洽的組合在一起,成為星沉之術的開端和終結。


    “你快要死了。”三十六歲那年,已經成為皇後的阿瑩輕握著丈夫的手,毫不避諱的說出了這句話,箴島尚在天空之時,人類的壽命是可以達到驚人的三百歲,更有長壽者活到五百歲也不稀奇,但是他的皇後卻對著三十六歲的他輕易的說出了這種結論,“你快要死了。”


    真的是奇怪啊,明明所有的大夫都說他隻是因為長久的操勞導致了身體的虛弱,隻要多加休息就無大礙,可他還是明顯的感覺到自己在一天天衰弱下去。


    想到這些,帝王默默凝視著棺槨中的自己,指著雙手輕握的盒子低語:“其實這個東西不僅僅能幫你救回心愛之人,也能幫我繼續維持帝王之血,甚至還能幫你對付上天界的夜王大人,說是足以動搖皇室統治的聖物倒也不為過,因為失去這份血液,就再也沒有其它的東西可以救那個孩子,坦白而言,雙神會放你進來是超出了我的預料,明溪會默許你取走帝王之血,也讓我措手不及,我真的是不明白啊……阿瑩,你明白嗎”


    媂姬緊咬著牙,凝視著夫君的眼睛,低道:“我不在乎那個女人的生死,隻要你搖頭,我立即就將他趕出地宮!明溪、明溪一定已經察覺到了,隻要他願意在三十六歲之前再次來到神殿,我便主動將帝王之血交給他!”


    許久,帝王竟然奇怪的摸了摸自己的大拇指,望向蕭千夜提醒道:“那孩子手上有一個玉扳指,裏麵封著一個人的魂魄,他是依靠這個人的靈力輸送才能以那副病弱的身體撐到了現在,那個人,是你的同胞兄長吧那你可要小心了,以明溪的狀況,如果靈力的輸送不被終止,他應該是不會在三十六歲的時候就與世長辭的,除非……他自行終止,或是被人終止。”


    “終止……”提及兄長,蕭千夜果然是心中憂慮再起,帝王點點頭,指向他腰間的白色劍靈,補充道,“本尊身亡,魂魄也會一起湮滅,除非能在死前將這種關聯切斷,否則靈力的輸送會一並終止。”


    帝王的手慢慢落到棺槨末端的大星上,蹙眉歎道:“至少到目前為止,星沉之術還沒有出現任何改變,我不知道這其中是否會有牽連,但若是那位兄長是對你極為重要之人,多留個心總是好的。”


    最後,他將目光嚴厲的望向蕭千夜,一字一頓質問:“即使知道這份血液如此重要,你也要拿它去救一個女人嗎”


    蕭千夜也在鋒芒的看著開國帝王,岩石般冷定的麵容毫無退縮:“對我而言,沒有什麽比她更重要。”


    四下裏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帝王咧嘴勾起笑意,在那樣堅定淡然的注視下,直接伸手探入了自己的棺槨,他從手中輕輕提起那個古老的木盒遞到蕭千夜麵前,無聲笑起:“好,我成全你,你為了飛垣不惜放棄一切,那我也將放棄帝王的血脈傳承,幫你救回心愛之人。”


    他顫顫接過那個木盒,沒等他再說什麽,眼前金光乍現,一瞬間就將他送出地宮,折返到了現世的太陽神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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