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霾了一整天,到入夜時分,電閃雷鳴,下起了暴雨。


    蘇府大門掛上了白色的燈籠,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忠信侯府的馬車停下,齊峻撐著傘,扶邢玉笙下車。


    蘇府門開著,但他們要進去,卻被兩個官兵攔住了,“皇上有命,在寧大人遇害案真相查清之前,任何無關人等不得入內!”


    邢玉笙麵色鐵青,“你說什麽?我是無關人等?你再說一遍?”


    齊峻連忙拉住邢玉笙,讓他冷靜,對那兩個官兵說,“我家主子是寧大人的好友,想為他收殮遺體。”


    若非邢老太君得知寧靖之死的消息難以置信,派人叫了邢玉笙回家,否則他根本不會離開蘇府。


    沒想到走了一個時辰再回來,竟然連他都進不去了。


    邢玉笙今日自從看到那具慘死的屍體,和那個血字後,整個人一直怒火中燒,恨不得闖進宮裏把端木晟碎屍萬段!


    而當下被攔在門外,邢玉笙的第一個念頭是,皇上要包庇端木晟!一定是這樣!


    兩個守門的官兵說,皇上已經安排了人收殮寧靖的遺體,讓他們回去。


    “滾開!我看今日誰敢攔我?”邢玉笙精神緊繃,已失了理智。


    齊峻連忙抱住邢玉笙,連傘都扔了,兩人暴露在大雨之中,片刻就淋濕了。


    但涼風冷雨並未澆滅邢玉笙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他想要掙開齊峻的鉗製,他今日一定要進去,蘇涼不在,他要為寧靖守夜。


    “邢世子請不要為難我們,若闖進去,可是抗旨。”一個官兵提醒邢玉笙。


    齊峻知道事情嚴重,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邢玉笙帶回去。他上一次看到邢玉笙如此瘋狂,還是秦湘病逝的時候,邢玉笙遷怒到了邢冀頭上,父子險些決裂。


    正在這時,門內傳出一道溫潤的聲音,“請邢世子進來說話。”


    長安撐著一把墨色大傘,端木忱的臉在燈籠映照下亮了一瞬,他又轉身回去了。


    顯然端木忱是可以做主的,兩個原本攔路的官兵都退讓到了旁邊。


    齊峻放開邢玉笙,連忙撿起地上的傘為他遮雨。


    邢玉笙卻一把將那傘推開,“不用!”話落大步進了門。


    蘇府入門不遠處有一處假山景觀,是從南方運來的湖底奇石,白天瞧著很是別致。


    此刻在大雨衝刷之下,石頭濺射著森冷的水光。


    端木忱駐足,從長安手中把傘拿過來,用眼神示意他回避。


    長安便離開了。


    齊峻追著邢玉笙過來,就聽到端木忱說,“邢世子,讓你的侍衛到門外等候。父皇有話,讓我交代你。”


    齊峻擰眉,就聽到邢玉笙說,“阿峻你出去!”


    “是。”齊峻看著邢玉笙朝端木忱走過去,他轉身離開了。


    端木忱把傘往邢玉笙那邊送,邢玉笙卻冷哼一聲,“不敢勞煩四皇子殿下!有什麽話,直說吧!”


    端木忱也沒堅持,自己撐著傘,看著暴露在大雨中的邢玉笙,歎了一口氣說,“仵作在為寧靖收斂屍體的時候,不小心把水灑在了他的床上,被褥都洇了。”


    邢玉笙雙眸噴火,“這分明是毀滅證據!我跟阿峻都親眼見到了床單上的血字!”


    端木忱麵色平靜,“我知道邢世子是寧靖的好友,當時看到他慘死的模樣,受了刺激,看錯了什麽,也可以理解。”


    邢玉笙雙拳緊握,“四皇子,不要忘了蘇涼幫過你!你有必要袒護凶手嗎?那對你有什麽好處?”


    “邢世子慎言。我沒有袒護任何人,你說的血字,我來的時候就沒看到。我是好意提醒你,不要衝動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事。想想你年邁的祖母,想想你心愛的未婚妻,你們下月就要成親了,你也不希望節外生枝,招來禍事吧?”端木忱眸光幽深。


    邢玉笙冷眼看著端木忱,並未回答他的話。


    端木忱長歎一聲,“寧靖是個難得的人才,方方麵麵都很出色,父皇原是想委以重任,隻可惜天意難測。他死了,我也很遺憾。對了,凶手已經查到了,是萬山的長子萬琮,證據確鑿,在你來之前,已有人到萬府去拿人。”


    邢玉笙麵露嘲諷,“萬琮?什麽證據確鑿?”


    “這件事,待萬琮招供後,會公之於眾的。”端木忱說。


    邢玉笙冷哼,“他會如何?”


    “殺害朝廷命官,死罪難逃。”端木忱說。


    “真可笑!”邢玉笙輕嗤。


    端木忱看著邢玉笙,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話,“真羨慕邢世子有人護著。”


    “你什麽意思?”邢玉笙冷聲問。


    端木忱看著他說,“我可以理解邢世子悲痛憤怒的心情,但希望邢世子冷靜一點,雖然你父親本事很大,但若你不管不顧地闖禍,後果會如何,我也不清楚。”


    “四皇子是在威脅我,讓我閉嘴嗎?”邢玉笙冷嘲。


    端木忱點頭,“隻是給你的忠告。我也是蘇涼的朋友,不希望你出事。”


    “朋友?她認嗎?”邢玉笙反問。


    “朋友分很多種。”端木忱說,“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如果邢世子清醒了的話,請回吧。”


    “若我不走呢?”邢玉笙冷聲問。


    端木忱皺眉,“若你不走,我就說點不該說的。方才那些,是父皇交代的。但如你所言,我不希望寧靖死,我不希望蘇涼討厭我,且我希望真凶不得好死。與你一樣。”


    邢玉笙眸光微眯,就聽端木忱低聲說,“但父皇的態度你應該知道了,至少表麵上,某人不能是凶手。你可以暗中告知蘇涼你所看到的,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告訴她。至於她要怎麽做,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你如今不理智的舉動,對誰都沒有好處。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


    齊峻見邢玉笙走出來,連忙迎上去,“主子!”


    “走吧。”邢玉笙又回頭看了一眼門內,寒著臉上了馬車。


    到半路,邢玉笙說要去林家。


    “主子要不先回府換身衣服?”齊峻問。


    “算了,回家。”


    話落,齊峻就聽到邢玉笙砸馬車的聲音,心知他的冷靜也隻是表麵而已。


    快到忠信侯府時,邢玉笙掀開車簾,看向了皇宮的方向。


    若是晴朗的白天,從這裏能看到皇宮金碧輝煌的琉璃瓦。


    此刻黑魆魆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阿峻,乾國的江山,我們邢家也有份的。”


    聽到身後傳來邢玉笙幽幽的聲音,齊峻心中猛地一跳,“主子,這話可不能亂說。”


    “實話都說不得了?”邢玉笙輕哼,“端木忱說得沒錯,我其實是個廢物,沒多大本事,沒做過什麽大事,也沒什麽大誌向。但我真是討厭他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高高在上,仿佛皇家這兩個字就是天,天之下,悉數螻蟻。”


    齊峻心驚肉跳,連忙去看四周,怕被人聽了去。


    “方才從蘇涼家離開的時候,我突然有個想法。”邢玉笙輕聲說,“要不,我勸我那個有真本事的爹去搶皇位好了,正好他如今握著乾國的兵權呢。”


    齊峻神色驚詫,勒住馬韁,讓馬車停在了距離忠信侯府大門還有三米的距離處,“主子不是在開玩笑吧?”


    邢玉笙放下車簾,“我會跟蘇涼商量此事。邢家能有如今的安穩,是得她相助,若她需要,我願意做任何事來報答。”


    ……


    翌日,天氣放晴,陽光燦爛。


    一個消息在京城迅速傳開:殺害寧靖的是國舅爺萬山的長子萬琮,他因不肯奉命離開玄北城回京,與蘇涼起過爭執,懷恨在心,殘忍地殺害了蘇涼的未婚夫寧靖泄憤,證據確鑿,他昨夜已供認不諱,擇日問斬。


    百姓紛紛唾棄萬琮,惋惜寧靖的離世。


    皇宮裏氣氛很詭異。


    太後和皇後並沒有鬧什麽,因為真查到萬琮殺寧靖的證據了,而萬琮雖然在嚴刑之下承認與他有關,卻堅稱並非端木晟指使。


    但端木熠已認定此事的主謀就是端木晟,那個血字不止邢玉笙和齊峻看到了。而前些日子,萬琮和他的祖母,曾經獲準到冷宮去看望過端木晟。


    就連太後和皇後都不得不懷疑,是端木晟指使萬琮幹的,到此時也隻能舍棄萬琮,先保住端木晟再說。


    ……


    蘇家村。


    蘇涼過得很安逸,隻是自從寧靖走後就很少下廚,多是到白家蹭飯。


    這日蘇涼到縣城去買東西,偶遇胡二,在他盛情邀請之下,被請了一頓飯。


    席間胡二再次感謝了蘇涼之前對他的幫助,他如今靠著蘇涼牽線,搭上了萬家,在北邊做糧食生意,做得相當不錯,儼然是個成功且正派的商人,與曾經的形象大相徑庭。


    “蘇姑娘跟寧公子就快成親了吧?我已備好賀禮,原打算這幾日就派人送到京城去的,今日巧遇蘇姑娘,可惜沒把禮物帶過來,明日蘇姑娘方便的話,我再到村裏拜訪?”胡二笑著說。


    蘇涼微笑點頭,心中卻在想,這個時候,“寧靖”恐怕已經死了,成親自然也不存在了,很快就會有人過來告知她噩耗。


    分別的時候,蘇涼突然想起答應幫諶贇找弟弟的事情來,就跟胡二提起,說了諶霄的年紀,以及脖子上有一片紅色胎記。


    胡二很當回事,說他會留意,有消息就派人去告訴蘇涼。


    ……


    蘇涼騎馬回家,剛進村,有個人突然竄出來,若非她及時勒住馬韁,就把那人踢倒了。


    蘇涼蹙眉,定睛一看,是一個麵容愁苦頭發花白的婦人,似乎在哪裏見過,但一時沒想起來。


    “蘇姑娘!蘇姑娘啊!”婦人跪在地上,嚎哭起來,“求求蘇姑娘行行好,讓我那苦命的女兒回來吧!沒了她,我也活不了了!”


    蘇涼這下反應過來了,她的確見過這人,是劉小月的娘。


    當初劉小月不幸被伍槐安抓去,受盡折磨,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回了家,劉家人卻把她扔在豬圈,讓她等死。


    這件事,蘇涼並未忘記。


    如今劉小月跟著言雨重新開始了新的生活,而蘇涼很清楚這婦人為什麽找劉小月,不是為了人,是為了錢。


    蘇涼有錢,且很慷慨,劉家人定然認為劉小月是被蘇涼安置到什麽地方過上了好日子,想修複關係,繼續吸血。


    “劉小月已經死了,你若離了她活不了,就別活了。”蘇涼冷聲話落,繞開那婦人,策馬遠去。


    回到家,蘇涼正在開大門的鎖,就聽見不遠處傳來柱子清脆的吆喝聲,“蘇涼姐姐!晚上過來吃飯,我奶蒸包子呢!”


    “好!”蘇涼笑著應了一聲,對著柱子揮揮手,進門去了。


    是夜,蘇涼用從縣城買來的黃色顏料,把她雕刻的木簪上麵的小花花給精心染了顏色,放在旁邊晾幹。


    翌日,蘇涼起床準備去練功的時候,看到那一抹鮮亮的黃色,自言自語,“你死了,我是不是得哭幾聲,哭不出來怎麽辦……”


    這天胡二送了給蘇涼和寧靖的新婚賀禮來,他知道這兩位都不差錢,送的是他先前外出做生意偶然碰到的一對兒香木龍鳳佩,賣家說是古物,若非著急用錢絕對不會賣掉的。


    胡二當時瞧見就想著要送給蘇涼和寧靖,莫名覺得很適合他們。


    “我很喜歡,謝謝。”蘇涼說的真心話。色澤古樸,雕工非常精巧,且有淡淡的木香。


    ……


    又過了一天,蘇涼的半月假期結束了,她把包袱收拾好,知會過蘇柏和白家人,說她明日一早就走,不用送。


    白小虎和柱子很舍不得蘇涼,也很想念他們的寧靖哥哥,問蘇涼何時再回來。


    蘇涼隻說她會回來的。


    三更時分,敲門聲把蘇涼吵醒。


    她坐起來,已經猜到來的是誰了。


    出去打開門,就見一隊官兵站在外麵,為首之人蘇涼在宮裏見過,是禁軍的一個小頭領。


    “見過蘇將軍!”


    蘇涼蹙眉,“你們從京城來的?有什麽事嗎?”


    那小頭領姓樊,說奉皇上之命前來接蘇涼回京城。


    “我原本明日一早就要出發回去,你們是幾日前就從京城來的,出什麽事了?”蘇涼皺眉問。


    樊統領深深歎了一口氣,“蘇將軍節哀,寧大人,過世了。”


    蘇涼一臉不可置信,“你說什麽?誰過世了?”


    “寧靖,寧大人。”樊統領重複了一遍。


    “不可能!”蘇涼搖頭,“我走的時候,他好好的!”


    樊統領便跟蘇涼解釋,是萬山的兒子萬琮殘忍殺害了寧靖,如今萬琮已經被抓了,等待問斬。


    “我不信,我不信……他不會死的……他怎麽會死呢……”蘇涼低頭,喃喃自語,“我要回去,我明日就要回去了……不,我現在就要回京,他在家裏等我呢……”


    說著蘇涼轉身往回走,腳步趔趄,差點撞到石桌上去。


    樊統領帶著人等在外麵,並未進去。


    蘇涼進了房間,把門關上,舒了一口氣。演苦情戲真是個技術活,早就知道會發生的事,讓她哭是哭不出來的。


    蘇涼就坐在桌邊,看著白天收拾好的包袱,想著再過兩刻鍾出去,不跟那些人同行,把他們甩掉自己走,自在一點,不然要一路演戲,太累了。


    突然想起忘了一樣東西,蘇涼出門去了雜物間,把晾曬好的一包蘑菇拿過來。


    再次進門,蘇涼剛把蘑菇塞進包袱,就聽內室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去拿了什麽?”


    蘇涼跑進去,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床邊,手中拿著一支木簪,上麵一朵鮮豔的小黃花,襯得他修長的手指更顯白皙。


    “你怎麽又回來了?”蘇涼看著某人臉上精致的木雕麵具,“這回該讓我見見你的真麵目了吧?顧世子。”


    失去寧靖這個假身份的顧泠再次開口,聲音變了,比先前偽裝出來的寧靖的聲音聽起來更低一些,很有磁性,“沒什麽好看的。”


    蘇涼輕哼,“你要這麽不夠意思的話,以後沒法處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顧泠微微低頭,兩根手指捏住麵具下方,往上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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