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是被吵醒的。


    她好像做了個夢, 夢到了常清靜失憶的那段日子,但在夢裏,有什麽東西又好像和過去不一樣了。


    半夜下起了下雨, 夜雨如注。


    青年如落湯雞一般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低垂著眼睫, 長發及腰, 漂亮的眉眼泛紅,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推開了桃桃的房門。


    回顧從前, 他並不後悔殺了蘇甜甜。


    他現在隻是害怕, 害怕得渾身顫栗,害怕桃桃會因此恐懼她, 遠離他。


    桃桃的道德標準, 遠比他、吳芳詠、蘇甜甜,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高。她的那個世界教育出了這樣的她, 正直又真誠,平凡中閃爍著耀眼的正義感。


    常清靜眼睫還沾著水珠, 帶著一身潮氣,機械性地放輕了腳步, 坐在了桃桃身邊, 神思迷茫地地看著麵前的少女。


    他拿不準, 桃桃會不會因此, 不願與他成親。


    她頭枕著胳膊, 伏案睡著了, 睡得好像不是很安穩。


    哪怕他已經很小心, 這一點動靜還是吵醒了她。


    桃桃掀起了眼皮,迷茫地看著他:“小……小青椒?”


    常清靜僵坐在她身前。


    這個稱呼。


    她是不是……原諒了他?沒有害怕他。


    “桃桃……?”他漂亮的眼睛裏飛快地掠過了幾乎祈求般的神采。


    這個時候,桃桃終於清醒了, 她睜開眼,神情複雜地了常清靜一會兒。


    此刻的常清靜,簡直就像是夜雨中迷路的大白貓,茫然又恐懼地直打哆嗦。


    他在害怕被拋棄。


    桃桃低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睡夢中被吵醒,桃桃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惺忪地睡眼:“你衣服濕了,我去給你拿件幹衣服換上。”


    她趿拉著鞋子,平靜地走到櫃子前,翻出了幹淨的道袍,指著屏風道:“你去後麵換上。”


    常清靜愣愣地接過了道袍,幾乎是唯唯諾諾地走到了屏風後麵。


    他很快就換上了幹淨的衣服出來,溫暖的葛布道袍摩挲著肌膚,微癢。


    這細微的觸感,好像將他從幽魂般的雨夜,猛然拉入了溫暖的現實中。


    常清靜腦子裏一片迷惘,他拿不準了寧桃的態度。


    這時候桃桃已經倒好了熱水,推到了他麵前,言簡意賅地說:


    “喝點兒熱茶,你就可以離開了。”


    常清靜坐了下來,卻沒有動。


    手指猶豫地伸向茶杯,又收了回去。


    看他這麽一副模樣,桃桃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嘟囔道:“隨便你吧,你想留下來就留下來。”


    他個頭兒明明已經很高,潮濕的白發垂在頰側,落在蒼白的唇瓣前,柔軟又脆弱。


    “桃桃。”


    她上了床,拉開被子躺下。


    常清靜坐在床前,發簾垂在腰後,猶豫了很久很久。


    “嗯。”桃桃將頭朝裏,背對著他。


    “睡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桃桃敏銳地察覺到,被子被掀開,一陣微涼的潮氣湧入了被窩裏,常清靜就睡在床邊上,占據了很小的一塊地方。


    屋裏安靜得隻能聽見燭火劈剝聲。


    他猶豫了很久,摸索著拉過了她的手,緊緊地攥在了掌心,貼在了胸口,垂下了兩扇眼簾。


    這一夜,一夜無話,一夜無夢。


    第二天常清靜特地留意了寧桃的反應,桃桃就像沒事人一樣,絕口不提退婚的事兒。


    桃桃不主動提,常清靜不敢多問,便也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操辦著婚禮逐項大大小小的事宜。


    日子早在幾個月前就定下來了。


    他們都沒有親人,要請的人不多。


    “薛長老、小林、玉真大哥、玉瓊大哥……”


    “瓊思姐姐、蛛娘、小揚子……”


    “……”


    再加上太初學會的師兄師姐,這麽一數,好像也沒多少人,大多還還都是她這邊兒的。


    “請帖寫好了嗎?”寧桃探出身子好奇地問。


    常清靜擱下筆,低聲道:“好了。”


    桃桃拿起麵前這藏青色泥金的請帖看了一眼:“小青椒,你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


    常清靜:“不如你。”


    桃桃奇怪地看了眼常清靜:“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這麽吞吞吐吐的幹嘛?”


    這幾天以來,常清靜的反應都很奇怪,總是抿著唇躲避她的視線,小心翼翼地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常清靜身形一晃。


    他必須要問出口的,蘇甜甜就是他與桃桃之中的一根刺,拔出來必連帶血肉,但他不得不問。


    “桃桃……”常清靜腦子裏亂成了一團,“你沒怪我嗎?”


    “我怪你什麽?”


    常清靜緩緩:“蘇甜甜之事。”


    桃桃歎息了一聲,對上了常清靜那雙極為淺淡的眸子。


    那雙眼裏好像有膽怯和懇求。


    “我隻是覺得,那是你和蘇甜甜之間的事兒。你們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也不清楚。”


    桃桃低下眼,將這些請帖重新攏好:“你們之間的事,我不想多管,也無權置喙。”


    無權置喙。


    常清靜有一瞬的恍惚,他用力地繃緊了麵皮,應了一聲,不再吭聲了。


    他們明明快成親了,她卻還在說“無權置喙”。她明明有權力去表達自己的看法。


    除非她到現在根本都沒將自己看作他的妻子。


    他不敢再問,他害怕這一開口,事情就會滑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隻好裝聾作啞,自欺欺人的繼續籌措下去。


    她嘴上是這麽說的,可真是這麽想的嗎?


    桃桃撐著下巴,將目光放下了屋外。


    蘇甜甜正站在鬆樹下,她頭發和肩膀上落了層薄薄的積雪,眼裏閃爍著淡淡的恨意,露出個涼而譏諷的笑來。


    “寧桃,你會後悔的。”


    “他永遠都不會忘掉我的,早晚有一天,他會想起我。”


    ……


    這幾天,常清靜忙得腳不沾地,來回奔波在蜀山與山下。


    或許是怕她反悔,他拚盡了全力想要做到最好。


    “這個天,蜀山還沒大雁呢。”


    孟玉瓊和小林一邊翻看著單子,一邊建議。


    “常清靜要不你用木頭雕一個吧,這平常人家都是刻木代之的。”


    常清靜:“不好。”


    孟玉瓊沉吟:“要不用其他野雞野鴨?用羊也行。”


    《周禮》曾言,卿執羔,士執雉,庶人執鶩,工商執雞。


    要是沒有大雁,這些都能作代替,並不算違背古禮。


    常清靜搖頭婉言拒絕。


    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南下捉一隻回來。”


    小林手裏的單子啪嗒一聲砸在了桌子上,張大了嘴。


    “你南下……捉一隻?”


    “你瘋了嗎?這來來回回路上的時間就夠你喝一壺了。你還想不想成親了?”


    常清靜沉聲道:“一天,夠了。”


    修為至大成者,自然能遊神禦氣,一日千裏。


    他修為未被謝迢之所廢之前,至多半日就能南下至閩地一帶。


    如今這一天時間,還是勉力為之。


    耳畔風雪呼嘯而過。


    眼前白雪皚皚,風雪肅殺的蜀山漸漸遠去,成了天際起伏不平的線條。


    一路南下,冰雪消融,山川開合,蒼茫千裏。


    半日之內,至三峽,江水湍急,兩峰秀色,近在咫尺。


    又至江南,見杏花微雨,煙柳畫橋。


    等到傍晚時分,小林看到常清靜衣衫未亂,眉眼冷寂,抱著一對肥碩的大雁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差點兒就給常清靜跪了。


    “這個,煩請師侄將其一並送到桃桃那兒。”


    成親之前,桃桃被張瓊思等人接走,暫住於太初學會。


    常清靜頓了頓,低垂著眉眼,拿出了置於袖中的一支桃花。


    孟玉瓊驚訝地接了過去。


    這桃花明顯是剛從枝頭折下來的,猶帶著江南朦朧的微雨。


    常清靜道:“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支春。”


    他這一日之間遊遍天下,也曾停下腳步,想帶回一兩份伴手禮,但思來想去,終沒有滿意的,最終還是在江南折下了一縷春風置於袖中。


    他日行千裏,捉了一對大雁,又折下一枝春色。


    孟玉瓊微微歎息:“小師叔,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珍貴的聘禮了。”


    桃桃鄭重其事地將這一支桃花插入了黃銅瓶中,擺在了案頭。


    “桃桃。”張瓊思問道,“蜀山送來的其他聘禮,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了。”桃桃抿了抿唇,一手撫上桃花瓣,“有這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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