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輛汽車宗瑛幾天前剛剛坐過。


    9月15號那天晚上下大雨,她就是坐著這輛車離開了佘山腳下的別墅,開車的是——沈秘書。


    她走神刹那,猛地一個下沉,就完全換了天地。


    腳下起初還感受到一塊木板的支撐,然未及站穩,木板直接塌了,墜落瞬間,有人猛地將她拉入懷,最後兩人一起陷進潮濕草堆裏。


    宗瑛吃痛地睜開眼,手裏緊緊抓著的不是稻草,是盛清讓的襯衫。


    他顯然摔得不輕,麵部繃緊的肌肉是對疼痛的忍耐,睜眼卻詢問宗瑛:“疼嗎?要不要緊?”


    宗瑛倏地鬆開手,坐起來揉揉肩膀,捋了下頭發,短促回了聲“沒事”便抬頭往上看。


    典型的上世紀農戶住宅,可能還算比較體麵的房子了。


    然屋頂早被炸飛,一塊搭閣樓用的木板搖搖欲墜,他們恰好落在那塊不結實的木板上,緊接著就從二樓墜落,幸運的是,灶台旁一堆囤積的稻草提供了緩衝。


    屋子裏一片狼藉,地麵泥濘——下過雨。


    天還沒有大亮,被暴雨衝刷過的上海郊區,每一寸空氣都異常潮濕,宗瑛愣神之際,盛清讓起身將她拉起來,忍痛道:“如果地圖沒錯,師部的營地應就在附近。”


    宗瑛醒醒神,深吸一口氣問:“現在過去?”


    盛清讓打算出門去探一探情況,步子還沒邁出門檻,槍聲響了——


    驟雨般密集的槍聲,撕開天際的暗藍幕布,太陽從東方躍了出來。


    盛清讓步子一頓,扭頭同宗瑛講了一句“不要出來”,便繼續往外走。


    槍聲愈激烈時,盛清讓折了回來。


    宗瑛沉住氣問他:“我們在淪陷區?”


    “不。”盛清讓說著突然攤開她的手,在其掌心畫了一條豎線,飛快解釋道:“這條河以西是日軍占領的村莊,往東是國軍營地,我們在這裏——”他指尖點的位置在交戰線邊上,是東側。


    “在交戰區?”


    “對。”他仍低著頭,續道,“國軍反攻需要過這條河,日軍在河對岸架了機槍防守,槍聲應該就是來自那裏。”


    “我們要往哪裏去?”


    他手指一劃,語氣非常篤定:“往東,前線指揮部,不遠。”


    清晨戰火剛起,誰也不知戰事會如何發展,在更危險的空襲開始之前盡快轉移,或許才是明智選擇。


    盛清讓說著突然往她手裏塞了一把鋥亮手.槍:“以往萬一。”


    沉甸甸的冰冷金屬緊貼掌心,匆忙之中宗瑛低頭看了一眼,立刻認出它——勃朗寧m1911。


    陽光還沒來得及將積水蒸幹,道路泥濘不堪,走得急慌,宗瑛幾度從爛泥裏拔出腳,要不是身邊還有支撐可借,指不定摔了多少次。


    槍聲就在身後,雖愈發激烈,但越往前走聲音聽起來便越是遙遠,隻有空氣裏彌漫的硝煙味和間或響起的大口徑炮彈聲提示著危險和戰況的緊張。


    宗瑛偏頭,視線掠過盛情讓側臉。


    他抿唇不言,神情裏是頗有經驗的沉著,意識到宗瑛看自己,他忽然扭頭,問:“怎麽了?”


    “沒什麽,快走。”明明是無暇他顧的緊張時候,宗瑛卻想起他臉上的流彈傷,想起生日那晚他渾身的硝煙味——


    即便生活在租界,也不是軍人,戰區對他來說,卻不是陌生領域。


    晨風涼爽,襯衣後背卻濕透,心率因缺覺過速,快得難負荷,前線指揮部近在眼前,越過戰壕就能抵達,敵機轟鳴聲卻驟然響起。


    宗瑛抬頭,隻見兩架戰機自西飛來,很快盤踞在指揮部上空,其中一架突然調轉機頭,她還沒來得及看它往哪裏飛,腦後忽然就搭上來一隻手,緊接著就被按倒在地——


    幾秒後,地顫耳鳴,炮彈在數米外爆炸,濕泥和碎石子濺了滿身。


    盛清讓手臂橫在她腦後,手則緊捂住了她耳朵及側臉。


    炮彈毫無規則地下落,轟炸還在繼續,震得耳朵幾乎聾了,宗瑛壓根聽不見盛清讓在講什麽。


    一路驚險混亂。


    有士兵朝他們嚎,曆經摔倒、被拖拽,最後終於抵達指揮部時,渾身狼狽。


    進入防空壕,外麵的轟鳴聲變得悶沉,像戴了耳罩似的。


    宗瑛捂住耳朵,指腹按壓附近穴位,期望盡快恢複聽力,下意識抬頭,隻見盛清讓向士兵出示了證件。


    那士兵打量他們幾眼,警覺反問:“遷移委員會的人?找誰?幹什麽?”


    盛清讓答道:“我來之前已經通過遷移委員會與你們師部負責人通過氣,我們需要申領一批通行證件,請幫我打電話通報。”


    外麵炮聲還在繼續,講話還是得靠吼,那士兵大聲道:“師長不在指揮部!等今天這仗打完了才能給你通報!”


    誰也不能預料這仗什麽時候能結束,盛清讓講:“那麽請先幫我通報第79團3營營長盛清和。”


    士兵馬上回:“盛營長半夜就帶人往東邊包抄去了,也不在指揮部,你隻能等他回來!”


    接連被拒,前路一時難行,隻有外麵炮聲連天,盛清讓垂手,將證件和相關文件收進公文包。


    宗瑛這時候才留意到他的手——


    手背血汙一片。


    如果沒有這隻手擋著,受傷的就是她的臉。


    “怎麽了?”盛清讓察覺到她的目光,又循她的視線看一眼自己的手,火辣辣的灼痛感後知後覺地侵襲神經,他講:“清理一下就好了。”


    他話音剛落,宗瑛一把握過他手腕,抬起他的手仔細查看。


    外麵烈日升空戰況激烈,防空壕裏陰沉濕悶,發報員抱著電台跪在泥濘地麵上焦急敲電報,田鼠肆無忌憚同人一起進出,宗瑛蹲下來迅速打開勘驗箱,翻出乳膠手套和小號鑷子。


    她指了一塊石頭叫盛清讓坐下,一手托握他的手,一手拿起鑷子清除嵌入皮膚內的小石子。


    頭頂隻有一盞昏燈,隨外麵的轟炸顫動著,時亮時滅。


    盛清讓垂眸,她領口被汙泥染髒,額側頭發濕透,分明狼狽,神情卻是罔顧外界一切動蕩的專注。


    疼痛不那麽尖銳,焦慮緊張的神經頃刻間鬆弛下來,陰濕昏暗的防空壕裏,仿佛也有短暫溫情與片刻安寧。


    一切都是暫時的。


    外麵敵機轟鳴聲歇了,一群人急匆匆地闖進來,領頭那個甩了帽子怒氣衝衝罵道:“83團都幹什麽吃了?老子帶人守了一個晚上,被拖死一半!老子的人死了一半!一半!”


    他幾乎紅了眼,軍裝上渾是泥土,血順著左手袖子往下滴,因為氣憤和疼痛,整個人都在發抖。


    宗瑛抬頭,盛清讓也側過身去看,兩人都認出他,他卻根本沒有察覺到,隻轉身對抬擔架的士兵吼道:“愣在這裏幹什麽?!快去叫軍醫來取子彈!”


    旁邊另一個士兵雙腿一攏,高聲回道:“報告營長!傷員太多,人手緊張,現在都要等!”


    盛清和一腳朝土牆踢過去:“人都要死了,等個屁!”既痛又怒時,他餘光一掠,終於看到七八米開外的盛清讓和宗瑛。


    他先是一愣,即刻發問:“你們怎麽在這裏?”


    不待對方回複,老四馬上像看到救星一樣衝了過去,一把抓過宗瑛便道:“來得好,快幫我救個人!”


    他步子極快,攔都攔不住,宗瑛用力甩開他的手時,已經被他帶到了擔架前。


    資源緊缺的情況下,一切都優先向等級高的人傾斜,醫療資源更不例外,而髒兮兮的擔架上,躺著的不過是個最低等級的步兵——


    年紀很小,如果生在和平年代,他可能還在接受義務教育。


    老四渾身怒氣由焦慮替代,語氣也急:“子彈在肩膀下麵,一定能救回來的,你快點幫他把子彈取出來!”


    宗瑛俯身檢查——鎖骨往下心髒往上,子彈穿出的空腔裏雖已經塞滿紗布,但血仍不停往外滲,年輕稚嫩的麵孔上毫無血色,脈搏虛弱,近乎休克。


    這種情況必須急救,送去軍區醫院根本來不及。


    她沉默片刻,收回手,講:“抱歉,我做不了。”


    “不過是取一顆子彈!”


    “不隻是取子彈的問題。”


    一個因為突然失去太多部下,抱著彌補心態想拚命救下團裏年紀最小的孩子;一個則表現出反常的強硬和抗拒。


    總之都紅了眼。


    宗瑛徹夜未眠,眼白血絲愈顯密集,她深吸一口氣,抬眸講道:“沒有檢查設備,不確定子彈具體位置,也不清楚損傷程度,這裏手術條件非常差,何況我……”


    說到這裏她短促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裏疲意更重:“我隻給死人取過子彈。”


    “隻給死人取過又怎樣?還不是一個道理?!”


    宗瑛複閉上眼。


    她從醫數年,從沒有接觸過槍傷患者;轉考法醫之後,也隻接觸過一例槍傷案,而被害者已經死亡。解剖屍體和給活人取子彈,不是一碼事。


    拋開缺少經驗不談,她真的很久沒有給人動過手術了。


    從放棄手術台的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親自動過手,哪怕上次給盛家大哥截肢,她也不過是給了實習醫生一點指導,從頭到尾,甚至都沒有碰過手術刀。


    “我把他抬回來,就是想要讓他活的!”盛清和語氣更急。


    宗瑛睜開眼。


    有人喚了她一聲:“宗小姐。”再熟悉不過的語氣,她循聲音看過去,盛清讓正站在擔架另一邊看著自己。


    她看向他,講:“我真的……做不了。”


    防空壕裏仍有人進人出,外麵複響起轟炸聲,頂上泥灰簌簌下掉。


    昏昧電燈閃爍不停,盛清讓視線全落在她右手上。他想起她曾經含糊提到過的某次事故,猜她心中可能有某種預設的畏懼關卡,但目光上移,他分明從她臉上捕捉到了身為醫者麵對病患時的不忍心。


    因為察覺到她的自我矛盾和鬥爭,他便同她說:“宗小姐,不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站在你那一邊。”


    老四正著急,簡直受不了他們這樣慢吞吞的作風,剛要出聲打斷,卻遭盛清讓伸手阻止。


    宗瑛右手手指止不住輕顫,她倏地握起拳,拚盡力氣般握緊,反反複複好幾次,最後她抬頭,講:“我試一試。”


    這話剛落,老四立刻喊旁邊的士兵轉移,又吩咐:“無論如何叫他們分器械跟護士給我們!我3營走了這麽多弟兄,不能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手術台是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隻剩兩個醫生,都忙得抽不開身,僅有的幾個護士,破天荒地分了一個過來給宗瑛當幫手。


    來不及進行嚴格的消毒、沒有無影燈,更別提無菌手術服和監護儀,子彈位置的判斷、空腔的清理、組織的分離及縫合,所有事完完全全隻能靠宗瑛一個人。


    甚至連手術場所也不得安靜,遠處榴彈炮聲間或響起,新一輪的反攻開始了。


    太陽從東方緩慢移到正中,宗瑛眼皮直跳,汗沿著臉頰往下淌,浸濕襯衫領口,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處理得極其謹慎。


    心中一根弦緊繃到一觸即斷的地步,注意力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過往那些經常在夢中驚擾她的失誤片段,此時卻連一幀畫麵也沒有浮現。


    完成最後一層縫合,她眼一閉,差點失力般站不住,壓在床板上的手,卻穩穩當當。


    隔著白布簾子,盛清讓一直在等她,看她放下器械,他才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


    這口氣剛鬆下來,卻有通訊員來報,說好不容易接通師部電話,那邊指示要帶他離開前線指揮部去師部取通行證件。


    正事不能耽誤,但他還是等到了宗瑛出來。


    兩人對視,一時間竟彼此無言,盛清讓隻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素色手帕,像第一次見麵時那樣遞過去:“沒有用過,幹淨的。”


    疊得整齊,有些難以避免的褶皺,帶了些戰火氣,帶了些體溫,但上麵沒有塵,也沒有血,看起來真的幹幹淨淨。


    宗瑛將手帕握在手裏,聽他講:“我需要現在去一趟師部,路上危險,你在這裏等我。”


    宗瑛點點頭。


    通訊員這時又催促了一遍,盛清讓轉身走出去。


    宗瑛也跟了出去,隻見他坐上一輛吉普車,車子在泥濘道路上搖搖晃晃地遠去,日頭稍稍往西斜了一斜,這時炮聲也暫歇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老四和副官的聲音,副官一邊走一邊勸,語氣亦急得不行:“我跟你講,看完小坤你也處理包紮一下!不要不當回事!萬一感染就麻煩了!”


    老四直奔宗瑛而來,到她身邊匆忙地道了聲“謝謝”,然後越過她往裏走,撩開簾子去看團裏最小的傷兵。


    可惜他還沒待滿一分鍾,就被護士給轟了出來。


    他脫掉帽子抓抓頭發,狼狽又有幾分邋遢,與宗瑛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全然不同。


    宗瑛抬眸打量他,問:“不打算處理一下頭上和肩膀的傷嗎?”


    他講:“反正都是皮外傷,痛過頭就不痛了。”


    語氣裏顯露出一種“自我懲罰式”的心態,因為失血發白的臉上,布滿低落情緒。


    經曆過惡戰,失去了很多戰友,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處理傷口。


    凶悍的護士卻偏偏不遂他願,拿了隻鐵盤走出來,冷冰冰地命令他:“進來包紮。”


    宗瑛看他一眼:“去吧。”


    老四起身進去,宗瑛走到外麵。


    潮濕的後脊背被涼風一撩,皮膚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宗瑛覺得有點冷,恍惚的感覺也終於被吹散。


    就在剛才,她的確做了一台完整的手術,手沒有抖,病人也沒有死在手術台上。


    不曉得在外麵站了多久,她回神一轉頭,就見包紮妥當的老四從裏麵走了出來。


    那護士大概同他有宿怨,包紮得蠻橫粗糙,腦袋上一圈尤其裹得敷衍,看起來十分可笑。


    沒鏡子可照,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默不作聲從製服口袋裏摸出火柴盒及香煙,叼了一根點燃,吸了一口看向遠處。


    亟需提神的宗瑛伸出手:“能不能給我一根?”


    他乜她一眼,重新摸出煙盒跟火柴遞給她。


    煙盒裏還剩寥寥幾根煙,一看就是自己動手卷的,非常糙,煙絲仿佛都要掉出來。


    宗瑛抽出一根,利落地劃亮火柴,垂眸點燃,皺眉吸了一口。


    然而煙氣剛剛下沉,肺就開始抵抗。


    宗瑛一陣猛咳,老四嗤了一聲,站在一旁講風涼話:“不能抽還逞什麽能?抽煙又不是好事情。”


    宗瑛幹看著煙霧升騰,不再為難自己的肺,啞著嗓道:“我很久沒抽了。”


    老四手一停頓,偏頭看她側臉:“為我三哥戒的?”


    宗瑛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也許吧。”


    她任由指間的香煙燃盡,手伸進口袋裏打算摸出手帕來擦汗,卻摸到了早上盛清讓給她的手.槍。


    勃朗寧小巧精致,卻有致命的殺傷力。


    老四看她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吐了個煙圈講:“三哥還真是會借花獻佛。”


    宗瑛聞言反問:“這把槍是你給的麽?”


    “那麽當然,他那種書生平時哪裏用得到槍?”他索性側過身,一隻手揣進褲兜裏,抬頜問宗瑛,語氣頗有幾分挑釁意味:“要不要教你怎麽用、往哪裏打?免得子彈在裏麵待久了發黴。”


    他得意洋洋的話剛講完,沒想宗瑛卻在刹那上膛舉槍,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他。


    “哪裏最致命,我比你清楚。”她聲音平穩、目光卻冷。


    意識到宗瑛不喜歡被挑釁,老四挑挑眉:“有話好好講,不要動不動就上膛駭人嘛。”


    宗瑛卸下彈匣,取出膛內子彈,一步步拆了手槍,又裝了回去。老四在旁邊看著講:“你好像對手.槍很熟嘛,喜歡嗎?”


    宗瑛說:“不喜歡。”


    這時副官又匆匆忙忙趕過來,朝老四遞過去一隻搪瓷缸,順便發表不滿:“糧食缺得實在厲害!上麵光派援軍過來,不給及時發補給,這不是存心叫人喝西北風嗎?”


    老四接過來,隨手就遞給了宗瑛:“沒什麽可吃的,你暫時將就一下吧,反正也不會在戰區待太久。”


    宗瑛打開蓋子,裏麵裝了滿滿米湯,一隻勺子埋在湯裏,捏起來一攪,也翻不多少米。


    她問:“你不喝?”


    盛清和搖搖頭,隻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視線看向不遠處的援軍。


    他們剛抵達不久,因為疲勞缺少該有的鬥誌,年輕麵孔裏盡是茫然。


    “臨時整編,長途跋涉,毫無經驗,裝備一時也跟不上。”盛清和說,“就是送他們去死。”


    他抽著煙,說話語氣竭力去輕描淡寫,嘴唇和麵部肌肉卻輕顫。


    一種除了堅持別無辦法的無望,伴著劣質煙絲燃起來的煙霧蒙了他的臉。


    宗瑛喝光了搪瓷缸裏的米湯,找了個地方休息。


    老四離開了野戰醫院,回營處理事情。


    盛清讓則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前線指揮部。


    指揮部臨時占用了村莊附近的道觀,這座香火旺盛多年、卻在亂世被廢棄的道觀,在早秋風中顯出時過境遷的無奈。


    盛清讓謝過通訊員,下了車走了一段恰好遇到老四。


    還隔著近兩米的距離,老四扔了一套衣服給他:“不是給你的,給宗醫生,從護士那裏借來的,應該合身。”


    盛清讓穩穩接住,道了聲“謝謝”,便繼續往指揮部裏麵走。


    進了大門一路走到後麵,老四指指最西麵一間小柴房,同盛清讓道:“我看她很累了,現在應該就在那裏麵歇著呢。”


    盛清讓再次道了聲“謝謝”,往前走幾步,打算敲門進去。


    “三哥哥。”老四卻突然喊住他。


    盛清讓轉身看他,隻見他頭上被滑稽地包了厚厚一圈,肩頭也纏緊紗布,襯衫領口有些鬆垮,鞋子、褲腿上全是泥和血:“怎麽了?”


    “你女人很厲害啊。”老四彎起唇,沒頭沒尾地講了這麽一句。


    盛清讓對上他的目光:“所以呢?”


    老四想了想,略歪了下腦袋,道:“雖然對家對國,我們的立場和觀念都不太一樣,但我們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很像的,你講對不對?”


    盛清讓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橫在胸前攬著那套幹淨衣服,下意識握起拳,語氣平穩地逐個問道:“對家對國,不一樣在哪裏?看女人的眼光像,那又如何?”


    老四臉上幾不可察地浮起一絲無奈的笑:“對那個家我絲毫不想忍,而你趕都趕不走;對國——我在前線,你忙的是後方;看女人的眼光一致,那麽或許會爭搶一番?”


    盛清讓耐心聽他講完,不急不忙說:“爭搶嗎?可宗小姐不是物品。”


    老四麵上笑意加深,他試圖讓自己的笑看起來更真實,語氣也立刻變了:“三哥哥,話不要說得那麽死嘛。要不是我在前線朝不保夕的,不管結果怎麽樣,我也是要爭一爭搶一搶的。”


    老四心裏很清楚宗瑛再怎樣也不會跟自己扯上太大關係,但他自小就一直與盛清讓比較,便習慣了放豪言。


    更何況,他今天是打心眼裏覺得,這種局勢下的自己,可能已經失去了追求愛人的資格——因為給不了未來,盡管這個未來僅僅是,活著。


    盛清讓聽懂了他話裏的“朝不保夕”四個字,沉默一會兒,隻講了聲:“戰況愈烈,你多保重。”


    老四聞言,臉上會心一笑,半天不吭聲,最後揚起下頜講:“那麽當然,你這樣費心費力將上海的工廠遷到內地去,我倒要看看最後——值不值得,有沒有意義!”


    盛清讓答:“會有的。”


    “是嗎?”老四突然緊了緊領口風紀扣,斂了笑轉身:“但願我能活到那個時候。”


    他說完帶上帽子就往外走,晚風拂過他肩頭的白紗布頭。


    他隨晚風回了一下頭,看到盛清讓的背影,早年累積起來的心中成見早斂了大半,如果這個人是投機牟利,又怎麽肯為內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甘願在戰火中來去?


    血紅夕陽無可阻擋地下沉,早就睡醒的宗瑛聽完門外的交談,起身推開北麵破舊的木頭窗。


    她閉眼又睜開,忽然又伸出手掌,在眼前晃了一下——


    她複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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