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像了。


    醫院超市裏那個用宗瑛信用卡結算的男人,家中老照片裏那個男人,和眼前這個人像到極點。


    這種像不是區區眉眼的相似,而是整體的,更可怕。


    盛秋實甚至沒想過會再遇到他,但現在這個人就站在自己對麵,距離——一米不到。


    急診大廳的慘白頂燈照在盛秋實臉上,更顯出他的吃驚。


    麵對秋實質問般的探詢,盛清讓盡管不明所以,但終歸謹慎作答:“我是宗瑛的朋友。”並試圖轉移話題:“請問她現在的情況怎麽樣?有沒有脫離危險?”


    他提到宗瑛,盛秋實立刻回神,但明顯不打算就此停止追問,迅速調整了握筆姿勢,講:“填這張表需要你的信息,請問姓名?”


    盛清讓對這個時代的人一向保持警惕,除了宗瑛,他一律不向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名字。


    他對上盛秋實的目光,隨即視線又移向盛秋實手中的表格,抬眸總結:“好像並不需要填我的信息。”


    盛秋實霍地收起病曆板,飛快調整了表情,講:“你看起來很眼熟,我之前似乎見過你,我是宗瑛的師兄,你好——”


    他說著友好伸出手,盛清讓則將他的神態變化都收進眼底,又瞥一眼他的胸牌,反問:“是在醫院的商店裏見過嗎?那麽你記性很好,盛醫生。”


    盛秋實沒料到對方也記得,且還莫名得了誇讚,差點讓他不知道怎樣回應,但他仍努力繼續這個話題:“那天你結賬用的信用卡是宗瑛的,我就多看了幾眼。”


    他講到這裏,盛清讓已經猜到一些端倪,某晚有個不速之客來699號公寓,那時自己在洗澡,宗瑛接待了這個客人。


    如果他推斷得沒錯,這個客人應該就是眼前的盛秋實。


    那天他們甚至提到了清蕙,原話是:“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所以這個人是清蕙收養的孩子的後代?


    一種奇妙的時空延續感湧上心頭,盛清讓立刻打住,伸出手非常客氣地同對方握了一下。


    盛秋實收手垂眸,留意到盛清讓的腳,穿的是一雙42或43碼的德比鞋——是那天晚上他在宗瑛家玄關看到的那雙。


    兩人關係親密到這種地步,這個不知名先生到底是宗瑛什麽人?


    就在盛秋實想進一步打探時,護士走過來再次催促他去看片子,薛選青也火急火燎地趕到了。


    她認得盛秋實,開口就問:“現在什麽情況?宗瑛在哪裏?”


    盛秋實拿一套官腔回她:“送來得及時,我個人認為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但具體情況還要等會診結果,畢竟……”


    薛選青哪有耐心聽他婆婆媽媽地講,霍地一把從他手裏拿過病曆板從頭看到尾,一個字也不肯放過。


    她看完忍著一口氣,將病曆板遞給他,轉過身恨不得找個沙袋猛揍一頓,最後卻隻抬手狠狠拍在了牆邊排椅上,震得坐在排椅最邊上的一個小孩子哇嗚哭了出來。


    薛選青掌心拍得通紅,既痛又怒,整整兩個月,她一直被瞞在鼓裏,生病這種事情為什麽要一個人扛?到底怎麽扛過來的?!


    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急診室裏人來人往,家長匆匆忙忙跑過來將孩子抱走,長椅上頓時空空蕩蕩。


    薛選青一屁股坐上去,看著對麵白牆發愣。


    她大概是從單位趕來,身上製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一頭短發看起來有兩三天沒洗了,眼底藏著青黑疲意,雙眸失焦,過了好久回過神,下意識地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煙。


    護士這時又來催了一遍盛秋實,等盛秋實走了,又緊接著轉向薛選青,警告道:“警察同誌,這裏不能抽煙,要抽去外麵抽。”


    薛選青連忙將煙盒塞回口袋,一抬頭,看到盛清讓,努力平複焦慮情緒問道:“來了多久?”


    盛清讓回說:“大概半個小時。”頓了頓,他問:“宗瑛有沒有什麽親人可以聯係到?”


    薛選青毫不猶豫地回了六個字:“有,但等於沒有。”


    宗家那一撥人向來不在意宗瑛過得怎麽樣,至於她媽媽那邊的親戚,遠在千裏之外,也不是緊急聯係人的上佳選擇。


    這幾年,宗瑛的緊急聯係人欄裏隻有一個人——薛選青。


    盛清讓打消了請她家人來的念頭。


    然這時護士又喊道:“請宗瑛的家屬過來辦個手續。”


    盛清讓聞聲轉頭,薛選青卻已經起身走向護士站。


    盛清讓隻能遠遠看著薛選青在櫃台前出示證件、填表付費,而他在這個時代沒有身份、沒有人脈、沒有足夠的錢,能為宗瑛做的事情少得可憐。


    薛選青辦妥手續就站在走廊裏等,直到護士同她講“會診出結果沒有這麽快的,你不要站在這裏等,會擋住通道的”,她這才轉過身,走向盛清讓。


    盛清讓問她:“還要等多久?”


    薛選青邊講邊往外走:“過會要轉去神經外科,講到時候會通知。”她頭也不回,隻顧往前走,到門外時,碰到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地朝門口駛來,它倏地停住,在接連的“讓一讓、讓一讓——”催促聲中,人來人往的急診入口讓出通道來,迎接新的急救病人。


    薛選青和盛清讓也避到一旁,等烏拉烏拉的聲音歇下來,門口重新恢複秩序,薛選青往後一靠,背挨著牆,摸出煙盒與打火機,拇指一按,“啪嗒”一聲響,暗藍夜色裏亮起一星火苗。


    她點了煙,低頭深吸一口,煙霧在肺裏下沉,又緩慢從鼻腔裏逸出。


    “幾年前我也帶宗瑛來過急診。”她突然開口,煙霧被夜色扯得稀薄一片:“日子過得太快了。”


    盛清讓察覺到她語氣中的微妙情緒變化,側頭看她一眼,謹慎問道:“我能知道是因為什麽事情來的急診嗎?”


    “因為一起事故。”薛選青緊緊蹙眉,用力抿起唇,唇瓣卻不自覺地輕顫了顫,為壓製這種回憶帶來的不安,於是又低頭抽了一口煙。


    事故?盛清讓陡然想起宗瑛生日那晚他們聊到的某個話題。


    那時他問她為什麽不再是醫生了,她的回答是:“發生了一些事故。”


    他又問她喜歡什麽樣的運動,她說:“攀岩。”


    聯想起宗瑛回答時難辨的神色變化,盛清讓問薛選青:“是因為攀岩發生的事故嗎?”


    薛選青愕然抬頭看他一眼:“你知道?”


    盛清讓搖搖頭:“不,我隻是猜測。”他稍頓,又道:“宗小姐在攀岩過程中傷了手,無法上手術台,所以轉了行?”


    薛選青聽他講完,迅速低頭連吸幾口煙,動作裏藏滿焦慮與懊惱。


    她接連反駁:“不、不是……”說著突然抬了下頭,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接著道:“那天宗瑛最後一次和隊裏一起出去,說爬完這一次就不爬了,因為攀岩對指關節的壓力很大,很費手。


    “外科手術對手的穩定性和耐力要求非常高,神經外科醫生的手尤其精貴。


    “她從心底裏喜歡神經外科,這個取舍也許是必要的。”


    薛選青一路鋪墊,說完又低頭抽兩口煙,才接著往下講:“那天天氣很好,我記得。才下過雨,空氣也特別幹淨,我們選了一條常規路線。那條路線難度等級合適,我爬過很多遍,非常熟悉,每一個難點我都很清楚。”


    她言辭已經出現些許失序:“因為太熟悉,大家又起哄,所以就去掉了保護,但不巧的是我小腿抽筋了,雖然岩壁上打了掛片——”


    薛選青的臉被煙霧籠罩,長久停頓之後,煙霧都散去,她聲音委頓下來:“宗瑛救了我,但是傷了手。”


    盛清讓聽到這裏,想起宗瑛講“一些事故”時的模樣。


    薛選青長歎一口氣:“損傷很嚴重,但當時她對恢複很樂觀,努力恢複了很長時間,等到各項測試都正常,她上了一台手術。那個病例很複雜,手術風險很高,方案準備了好幾套,但最後還是失敗了,那時鬧得很大,也不曉得病人家屬從哪裏知道她曾經受過傷的事情,拿這個來攻擊她和醫院,質問為什麽要讓這樣的醫生上台——


    “她把自己關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去找她,她桌上一摞書,說要考試,還反而跟我講‘沒有走不下去的路,隻要想,總有辦法’。”


    薛選青說著重新點起一根煙,盛清讓替她總結:“所以你帶宗瑛入了行,她與你成了同事。”


    “對。”全部講完,薛選青的聲音平靜了一些,隻有夾煙的手指止不住顫抖:“她很聰明,舍得吃苦,領悟能力很好,做事穩妥專心,有些方麵她比我們更專業。”


    盛清讓被她的話帶進回憶,腦海裏卻不住浮現出宗瑛專注工作的模樣,到最後出現的一格畫麵,則是她站在陽台裏落寞抽煙的側影。


    盛清讓突然打住,問薛選青:“宗小姐是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薛選青屈指輕彈煙灰,講:“她第一次出現場就遇到高度腐敗的屍體,味道太重了,而且那天連續工作了很長時間,衣服也來不及換,再加上倒班的疲勞,就開始抽煙。這幾年下來,多少有一些煙癮,但我最近不怎麽見她抽了,好像是要戒了。”講到這裏,薛選青想起剛才看過的病曆板:“大概是因為生病戒的吧。”


    薛選青理解了宗瑛的矛盾所在,她一方麵渴望手術順利,另一方麵又擔心手術失敗,所以要在手術前把一切後事都準備妥當。


    盛清讓問:“我能不能知道宗瑛的病況?”


    薛選青轉過身,語聲中疲態愈明顯,無奈似歎息:“你自己問她吧。”


    話音剛落,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急診護士站打來的電話。


    護士講:“神經外科過來接收病人了,馬上轉過去,你來一下。”


    薛選青掛掉電話火速折回去,盛清讓緊跟其後。


    從急診樓轉入神經外科的病區,宗瑛仍在沉睡。


    等全部安頓好,病區走廊裏的掛鍾已經跳過了零點,紅彤彤的數字顯示“00:00:05”,病房外的萬家燈火,也逐漸要熄滅了。


    夜一點點深,到淩晨五點多的時候,薛選青突然接到單位的電話,因此出了病房,而這時伏在病床邊睡著的盛清讓突然察覺宗瑛動了一動,他連忙直起身按亮了燈。


    宗瑛睜開眼,看到的是醫院病房的天花板,視線移向右側方,又看到盛清讓的臉,片刻恍惚之後她大概想明白了——


    她應該是昏迷之後,被送到了醫院;送她來醫院的人,是盛清讓。


    盛清讓在她頭頂問:“宗小姐,能聽到我說話嗎?”


    宗瑛先是隔著氧氣麵罩回應他,最後索性抬起手摘掉了麵罩,啞著聲講:“我聽得到,麻煩扶我坐起來。”


    盛清讓依言照做,宗瑛轉頭看一眼病房門口,隔著一塊玻璃看到站在走廊裏打電話的薛選青:“選青也來了嗎?”


    “是的。”盛清讓又拿了墊子給她靠著,“是我打電話讓她來的。”


    宗瑛抬手想看時間,手腕上卻隻鬆鬆垮垮地套了個住院手環。


    盛清讓給她遞去水杯,默契地告訴她時間:“現在五點半了。”


    她接過杯子,節製緩慢地飲水。


    盛清讓默不做聲地看她喝水,宗瑛被他看得不自在:“怎麽了?”


    他講:“我很擔心,我希望你可以痊愈,但——”


    “但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麽情況。”宗瑛接了他的話,側身放下水杯:“簡單說就是——”她指指自己的腦袋:“我這裏麵埋了一顆不定時的炸彈。”


    “可以治療的,對嗎?”


    “可以,但要承擔一些風險。”宗瑛語聲低啞,坦然承認:“我的情況比較複雜,所以需要承擔的風險也更高。”


    所以想在這之前立遺囑,想在這之前解開嚴曼猝然離世的謎團。


    盛清讓了然,正要開口安慰她,門外突然傳來薛選青的聲音:“你來幹什麽?”


    這語氣裏充滿敵意,盛清讓和宗瑛循聲看向門口,隻見薛選青正與來者對峙。


    緊接著大姑的聲音乍然響起:“我是她大姑,我為什麽不能來?我倒要問問你是哪個?”


    薛選青趕忙去攔:“宗瑛現在在休息,要探病你挑個好時間行伐?”


    “聽說她昏迷了我才來的!”大姑趁薛選青不備,一把推開病房門,看到宗瑛坐著而不是躺著,鬆一口氣講:“不是已經醒了嘛!”她不顧阻攔往裏走,看到盛清讓又問:“你又是哪個?請讓一讓好伐?”


    盛清讓剛起身,大姑就霍地往椅子裏一坐,抓住宗瑛的手道:“我剛剛在樓上聽護士講你昏迷被送進來了,急得要命就下來看看,你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宗瑛不吭聲。


    大姑講:“你還在生上次那件事情的氣呀?上次是我不對,我不該對你外婆講那些。”


    她語氣難得和緩,表情裏甚至堆出來幾分真誠,又問:“你現在覺得好一點沒有?”


    宗瑛仍舊不吭聲。


    盛清讓意識到宗瑛並不歡迎這個來訪者,便替她回:“她剛醒來,需要休息,你改日再來?”


    他講完,外麵突然響起雜遝腳步聲,轉頭看過去,隻見盛秋實和一個護士走了進來。


    盛秋實說:“醒了怎麽也不講一聲?”隨後瞥一眼監護儀,目光掠過大姑看向宗瑛,警告的同時又安慰她:“越拖越危險,我們會盡快定手術方案,雖然情況複雜,但你樂觀一點,放寬心。”


    大姑扭頭關切問道:“手術危險嗎?成功率怎麽樣?”


    盛秋實冷著臉回她:“手術成功率對個體病例來講隻有參考意義,沒有實際意義。”說完叮囑宗瑛:“好好休息。”又指了輸液管喊護士:“你幫她調一下輸液速度。”


    他講完往外走,到門口拉過薛選青對她說:“宗瑛現在情緒不能有大波動,大姑講話沒分寸,你注意一下。”


    薛選青講“知道了,你去忙吧”,折回門內,隻見宗瑛盯住大姑講:“我現在不想談這個,請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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