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選青隻錯過一兩分鍾的談話,頓時不明所以。


    她不曉得在拉下臉逐客之前,宗瑛就已經好脾氣地勸說過大姑離開。


    那會大姑剛被盛秋實的話噎了一下,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麽,宗瑛便同她講:“已經這個時候了,回去休息吧,這裏不需要人守著。”


    大姑緊接著卻說:“我這種辰光還待在這個地方,又不止為你,昨天夜裏宗瑜又下了病危,到現在還不曉得情況怎麽樣。”


    她臉上布滿憂愁,蹙眉歎道:“你講我家怎麽這樣子倒黴啊,宗瑜病危,你也住院,接下來還要做手術!我聽護士講你這個病還蠻危險的,怪不得你前陣子急急忙忙處理股份,是不是擔心手術出什麽意外呀?”


    她說著又去拉宗瑛的手,接著歎道:“你要是那個辰光就講清楚,那麽那天也不至於為這個事情吵了呀!你們這些做小輩的,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宗瑜現在也越來越不懂事,聽說非要填什麽遺體器官捐獻申請,還講阿姐能填為什麽他不能填?”


    驟頓,又問:“你以前讀醫學院的時候不會真的填過吧?”


    大姑看向宗瑛的目光裏藏滿欲蓋彌彰的探詢。


    宗瑛再不諳人情世故,也讀得懂她漫長、自以為聰明的鋪墊之後,最後那一句話的意圖。


    千言萬語,不過是想試探——


    你簽過遺體器官捐獻協議沒有?


    萬一你手術失敗,那麽也不至於浪費一顆心髒。


    宗瑛握起拳逐她出門,然在這聲“請你出去”之後,是大姑拒絕離開的辯解:“你勿要多想,我沒得其他意思,就想你好好養病,順便有空的時候上去勸勸宗瑜,叫他不要填那個什麽申請,他年紀還小,許多事情根本拎不清——”


    話沒講完,大姑突覺後邊有人抓住她手臂,猛地將她揪起來,一陣連推帶搡竟然出了門,還不及反應,病房門就“砰——”地關了,裏麵徹底鎖死。


    大姑回過神,隔著小小一塊玻璃,看到薛選青的臉,手指著她質問道:“你算個什麽角色,插手我家的事情?!”


    薛選青毫不客氣地回瞪她一眼,一言不發卻緊緊握拳,頸側血管根根凸起。


    大姑一向欺軟怕硬,薛選青凶起來卻是渾身上下一股煞氣,大姑避開她視線又叨叨了兩句,最後還是悻悻轉個身走了。


    “我就不該讓她進來。”薛選青轉過身看一眼宗瑛,“她剛剛又攪了什麽是非?”


    宗瑛緊緊握拳,憤怒到了一定程度,根本不曉得怎麽開口,薛選青見她不吭聲,走過去一把拉過盛清讓出門,甫關上門就問:“到底什麽情況?”


    盛清讓幾乎一字不漏同她複述了大姑的原話,說完視線轉向門內——宗瑛現在努力克製的風平浪靜,反而更令人擔心。


    薛選青聽完就一拳砸在防撞扶手上,壓著一口氣罵道:“老缺西!就她那個侄子命重要!是不是隻要宗瑛簽過捐獻協議,他們還要為了一顆心髒串通搞謀殺?歹毒得簡直——”薛選青語促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緩了緩才歎道:“真是好狠毒啊,擺出一副設身處地替別人想的模樣,卻滿是算計人的壞心腸!”


    她咬牙又捶一拳,循盛清讓目光看向室內,頂燈白光與屋外蒙蒙亮起的晨光交織中,宗瑛捏皺了床頭櫃上的紙杯。


    盛清讓急忙推門入,卻被薛選青一攔。


    她抬頭瞥一眼醫院過道裏的電子鍾,冷聲警告盛清讓:“如果不打算在這個地方消失,那麽你現在該走了。”


    時間不早,神經外科病區樓層太高,在這裏消失或許意味著要高墜喪命。


    盛清讓深吸一口氣,薛選青握緊門把手催促他:“宗瑛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操心,趕快走!”


    因此六點整,盛清讓順利消失在了醫院對麵的烤肉店門口。


    宗瑛站在病房窗前目睹了他的離開,天際初亮,街道上店鋪未開、行人寥寥,他像幻影一樣憑空消失,路上一切依舊,就像他從沒有存在過。


    她忽然聞聲轉頭,薛選青來給她送早飯。


    薛選青關上門,將飯盒擱在床頭櫃上,講:“你不在,最近隊裏事情又多,領導死活不肯給批假,有個急事我要去處理一下,下班我就馬上過來。”頓了頓,又叮囑她:“那個老缺西要是再來騷擾你,你馬上打電話給我。”


    宗瑛叫她不要擔心,吃了早飯,送她離開,等查房結束,宗瑛在走廊裏來來回回地逛,最後穿著病服披了一件開衫下了樓。


    迫切想抽煙時,身上一支煙也沒有,宗瑛又去戲劇學院和醫院之間的那個小店買煙。


    老板講:“ck devil缺貨,你拿這個先應付著吧”,遂扔給她一包別的煙,暗藍包裝上,印了小小的一隻銀色和平鴿。


    宗瑛借了火,站在櫃台外抽煙。


    接連抽了三根,最後一根快抽完時,老板瞥一眼她的住院手環講:“你住院還抽這麽多,不太好啊。”


    宗瑛聞言抬頭,天氣好得離奇,不熱不冷,年輕養眼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從校區裏走出來,每個人都生機勃勃,她心中卻是難以言說的苦悶——


    一心想要劃清界限,卻得來如此“關心”。


    在他們眼裏,她隻不過是一個盛放心髒的容器。


    宗瑛沒有再抽,將餘下的煙收進口袋,回頭看一眼店內的掛鍾,剩下的都是無所事事的時間——


    工作暫停,嚴曼的案子陷入停滯,手術要等,1937年的事情不用她插手,她徹頭徹尾成了一個閑人。


    薛選青來得很晚,風塵仆仆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晚十點半,直奔病區瞥了眼宗瑛,見她在睡覺,陡鬆口氣,身體一軟,轉個身在走廊排椅裏坐下來。


    一身疲憊,一身味道,頭發也油膩膩,但她累得不想起身去洗。


    突然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來,薛選青扭頭一看,正是盛清讓。


    她轉回頭,看著空氣問:“從哪過來?”


    盛清讓一身潮氣,顯然1937年還在下雨,他答:“公寓。”


    一問一答,陷入沉默。


    過好半天,薛選青突然坐正:“宗家那幫人急起來什麽事情都做得出,宗瑛心又善,萬一真簽了捐獻協議,搞不好那幫人還會串通醫生故意讓她手術失敗,一定要攔著宗瑛,等她醒了我要好好勸勸。”


    盛清讓聽完,想了數秒,卻回道:“就算如此,或許也是沒有用。”


    薛選青一愣,扭頭看他。


    隻見他從公文包裏取出薄薄小小的一冊——白皮,上印國徽和出版社名稱,中間一行紅字“人體器官移植條例”。


    “這是從宗小姐書櫃裏找到的,如果這是現行條例,其中第八條——”盛清讓說著翻到那一頁,指出相關條例:“公民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的,該公民死亡後,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以書麵形式共同表示同意捐獻該公民人體器官的意願。”


    他手指重點劃過“未表示不同意”,同時講:“這意味著,即便宗小姐沒有簽捐獻協議,但隻要她沒有明確表示不同意,她的父親都有權利同意捐獻她的器官。”


    說到這裏,他不自覺抿緊唇,臉部肌肉也愈僵硬。


    薛選青一把奪過冊子,埋頭逐字讀過去,霍地一合往膝蓋上一拍:“隻要她爸爸同意,不簽也要捐?這要被那個老缺西知道還得了?!”


    “不過——”盛清讓開口接著往下講:“隻要明確表示不同意,比如以書麵形式拒絕,那麽誰也沒有權利捐獻、摘取器官。”


    薛選青霍地起身,伸手就問盛清讓:“有紙筆沒有?等宗瑛醒了我馬上叫她寫。”


    還不待盛清讓找出筆,她卻立刻轉念道:“還是不了,以我對宗瑛的了解,她不會肯寫的。我不用幹涉她的意願,我隻要讓那個老缺西一家斷了這個歹毒念頭。”


    累了數日的薛選青此刻來了精神,她想這件事越快辦妥越好,也不同盛清讓多費口舌,隻叮囑他“你好好陪宗瑛”便奔向電梯,匆匆忙忙出了醫院。


    夜色茫茫,盛清讓在病房中守著沉睡的宗瑛,看向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聽到樓下間或響起的急救車聲,忽然覺得和平年代的人同樣經曆著各種各樣的“戰爭”,偌大都市是“舞台”也是“戰場”。


    薛選青奔波忙碌一個晚上,終於在夜幕將撤前回了醫院。


    她一口氣跑上來,同盛清讓遞去一份書麵說明,心不靜氣不穩地問:“怎麽樣?是不是同宗瑛的字跡一模一樣?”


    盛清讓怕吵醒熟睡的宗瑛,拿著說明起身走到門外。


    這份說明充分表達了“本人不同意捐獻”的意願,每個字都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簽名更是像到極點。


    薛選青明顯迫不及待了:“這說明反正就隻是做給宗家那幫人看,讓他們現在斷了歹念,保證宗瑛的手術沒有貓膩。如果萬一手術最後真的、真的不順利——”她暗咬咬牙:“等真到了那一步,那麽一切還是遵從她自己的意願,這份說明也就當不存在。”


    她說著拿回說明,往前走了兩步,迎麵撞上盛秋實,連忙問:“今天宗瑛大姑來了沒有?”


    盛秋實回道:“宗瑜還在危險期,他們家的人沒事就在樓上守著,剛剛我還在電梯裏碰到宗瑜媽媽的。”


    薛選青聞言直奔電梯,門快合上的刹那,盛清讓突然伸手攔了一下,進電梯抬手按下頂樓樓層,跟她一起上樓。


    電梯快速上行,薛選青捏緊手裏薄薄一張紙,醞釀著怒氣。


    出了電梯,先到宗瑜病房,除了護工沒有別人。


    護工見薛選青一身製服,被她一問,便實話說道:“剛才醫生過來,她們兩個就跟去診室談話了。”


    她們兩個?薛選青立馬想到宗瑜媽媽和大姑,倏地轉身,快步走向診室。


    門緊緊閉著,卻隱約能聽到裏麵傳來交談聲。


    醫生講:“情況越來越差,沒有匹配的心髒,你們要做好等不到的準備。”


    宗瑜媽媽語聲憔悴:“沒有別的、別的辦法?”


    醫生講:“宗太太,該講的我都講過了,很抱歉。”


    緊接著是大姑的聲音:“不是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說不定柳暗花明!”


    醫生問:“什麽柳暗花明?”


    盛清讓深吸一口氣,手背青筋紛紛凸起。


    薛選青聽到這裏忍無可忍,抬手咚咚咚猛敲門,在醫生講“請進”的瞬間推門而入。


    在三個人一並投來的目光中,薛選青徑直走到大姑麵前,竭力讓自己看起來理智:“好一個柳暗花明啊。難怪你大早上特意去問宗瑛有沒有簽捐獻協議,原來是這裏有人急著換心髒?那麽我告訴你——不用那麽拐彎抹角地費心思了。”


    她說著“啪”地一聲將薄薄紙張拍在醫生桌子上,一字不落背出條例:“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的,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捐獻、摘取該公民的人體器官。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而摘取其屍體器官的,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所以你睜大眼仔細看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打宗瑛的主意?想都不要想!你們心裏那點齷蹉念頭趕緊斷了!”


    大姑明顯一愣,但馬上急跳腳了反駁:“老來摻合我們家的事情,你算老幾?!”


    薛選青胸膛起伏不定,盯著她一字一頓回道:“我哪怕什麽都不算,宗瑛在我眼裏好歹是個活生生的人,在你眼裏呢?在你眼裏是什麽?!一顆會跳的心髒?”


    她說完轉過身,目光冷冷掃過宗瑜媽媽的臉:“退一萬步講,就算宗瑛真那麽不走運,我薛選青拚上這條命,也不會允許你們動她身體分毫。”


    醫生坐在辦公桌後屏氣不出聲,大姑眸光閃爍,手忙腳亂抓過桌上那張紙,急忙忙要撕。


    薛選青便底氣十足道:“你撕,我還留了複印件,你要不相信這是真的,盡管拿去做筆跡鑒定。”她講完低頭看一眼表,快步走幾步,摔門離開。


    時間已過六點,走廊裏早就不見了盛清讓的身影。


    而診室內,此刻則是死一樣沉寂。


    宗瑜媽媽從大姑手裏一把奪過宗瑛的聲明,一貫柔弱無害的臉上層層怒氣上湧,逼得麵色慘白如蠟,一張紙幾在瞬間被她揉成一團。


    她瞪向大姑,將紙團擲過去,情緒幾近失控:“你多什麽嘴,為什麽要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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