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通報涉嫌臨床數據造假的7家企業11個藥品中,新希製藥赫然在列。


    麵對質疑與追責,新希通過官網發出的公告中稱:“臨床試驗環節的數據是由第三方機構提供的,公司正在進行調查,現還無法確定責任方。”


    典型的事後推諉。


    鏡頭又切回直播室,在新聞評論員“臨床試驗作為檢驗藥物安全性和有效性的唯一標準,目前卻普遍存在擅自修改、瞞報數據等不完整、不規範行為,除了企業盲目追求不合理的成本……”聲中,盛清讓走出了便利店。


    盡管新希一再推脫責任,該來的調查和懲罰還是逃不掉。


    除企業形象嚴重受損外,根據新政中關於“臨床研究資料弄虛作假申請人新提出的藥品注冊申請3年內不予受理”的意見,新希未來三年內將無法進行藥品注冊申報。


    此外,網絡上陸續出現多條關於新希早年數據造假的爆料,甚至有好事者透露:“新希早期研發部門負責人嚴曼就是因此而死,據說當年新希內部權職爭奪非常厲害,嚴曼死之前,基本已經失去了對研發部門的控製權,前不久死於723事故的邢學義,同樣如此。”


    傳聞林林總總,到底真相幾何,也許隻有當事人最清楚。


    然當事人不是鋃鐺入獄,就是已經永別人間,在距離723事故發生近三個月之後的這天,警方重新公布調查結果。


    相比事故發生時的熱議狀況,人們對結果的關注卻多少顯得有些冷清。


    三個月夠久了,足以讓熱點冷卻。


    上海也冷了,氣溫降到20攝氏度以下,連日晴天也終於被淅淅瀝瀝的秋雨替代。


    宗瑛患了嚴重感冒,狀況極差,在醫院一住數日,薛選青送檢驗報告來時,她剛掛完最後一袋點滴醒來。


    睜開眼,頂燈靜靜亮著,外麵天光慘白,雨霧迷蒙。


    薛選青將嚴曼高墜案的物證鑒定書遞過去,宗瑛接過來放在膝上,卻遲遲不打開看。


    薛選青問她:“想去看你媽媽嗎?”


    宗瑛沉默片刻,點點頭。


    穿上外套出門,風雨撲麵,薛選青冒著雨匆匆去取車,宗瑛上了車,收起手中雨傘。


    薛選青瞥一眼黑色傘麵上印著的數字和莫比烏斯環:“還在用啊。”


    兩年前某個朋友的禮品店開張,請他們去捧場,那天下雨,宗瑛在店裏印了把傘,起初薛選青以為9.14隻是她生日,現在想來,當時她印這個,是因為嚴曼吧。


    汽車軋著積水駛向公墓,到墓地時雨勢轉小,空氣潮潤,天際露了一縷晴光。


    雨天墓園冷冷清清,視野中矗著密密麻麻的墓碑,常青矮鬆柏默不作聲伴在一旁,兩人走到嚴曼墓碑前駐足,宗瑛看看墓碑,又低頭仔細撫平手中鑒定書。


    當初這個事故因缺少他殺證據不予立案,嚴曼因此遭受到各種惡意揣測,而爭執中推她墜樓、並放任她死去的人卻一直逍遙法外,現在一切終於有了結果,卻並沒有撥開雲霧見天日的痛快。


    畢竟天人永隔,再也無法見了。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


    9月14,夜幕降臨,家門打開,月光攜秋風入室,屋外響起汽車刹車聲,嚴曼拿著生日禮物下車,步伐匆忙地走進來,對等在奶油蛋糕和蠟燭前快要睡著的自己說:“我回來晚了。”


    是回來晚了,不是再也來不了了。


    宗瑛彎下腰,將鑒定書和白花放到墓碑前,雨滴啪嗒啪嗒下落,很快打濕紙麵,花瓣載著雨水,枝葉愈鮮綠。


    塵歸塵,土歸土,既然真的回不來,那麽就,放在心底吧。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這天也是手術前的最後一天。


    手術方案做得十分細致,並由她曾經的老師徐主任主刀,所有人都叫宗瑛放寬心,但她還是約了章律師,書麵確認遺囑內容。


    確認前,章律師問她:“除了財產處理外還要跟你確認一件事,你讀醫學院的時候簽過一份器官捐獻誌願書,需不需取消嗎?”


    宗瑛想起上個月在宗瑜病房聽到的那段手機錄音,沉默半晌,抬頭回說:“不用。”


    章律師將遺囑遞給她,簽好字,外麵天已經黑了。


    十月下旬,天光漸短。


    病房裏的加濕器密集地往外噴霧,床頭櫃上空空蕩蕩,已經許久沒有出現用新鮮報紙包裹的向日葵,這意味著盛清讓很可能還沒回到上海。


    其實暫時不回來也好,再過十幾天,1937年的上海即將淪陷,租界也將徹底成為孤島,這時回來是最危險的。


    宗瑛默默想著,想起靜安寺路上那一家子人吵鬧生活的樣子,想起小樓外落葉滿地的景色;想起法租界裏那間老公寓,想起服務處頭發油光發亮的葉先生,想起被陽光鋪滿的樓梯間,想起晴日早晨煮沸的奶茶、帶著油墨香的字林西報、咿咿呀呀唱“洋場十裏好呀好風光”的手搖留聲機……


    又想起提籃橋銅匠公所劍拔弩張的那場內遷會議,想起日暮西山時血紅的黃浦江,想起被人群推擠著渡過外白渡橋後血淋淋的一雙腳,想起華懋飯店一樓牆麵上被炸彈氣流壓平的小囡屍體,想起撤離婦女和兒童的英國驅逐艦,想起天棚下被秋雨凍得瑟瑟發抖的難民,想起老四滿是血汙的臉、渾身冰冷再無聲息的二姐,以及無可奈何必須要離開上海的清蕙。


    宗瑛神情黯然地走了神,護士忽然拿來好幾份知情書、同意書讓她簽。


    她低頭逐一簽完,護士講:“你明天最早一台手術,現在開始不要喝水了啊。”


    宗瑛說:“知道了。”


    護士走後,病房裏隻剩宗瑛一個人,她轉頭怔怔看向窗外,斂神下了床,披上外套在走廊裏晃了會兒,決定回一趟公寓。


    路上行人寥寥,到公寓門口時抬頭一望,窗子大多亮著,隻有2樓兩間和她住的那一間,漆黑一片。


    刷卡進門,坐上樓梯到頂層,打開房門,按亮廊燈。


    那廊燈忽閃了閃,數秒後才恢複穩定,宗瑛移開視線,徑直走向書房,俯身擰亮台燈,暖光霎時鋪滿桌麵。


    她坐下來,取過紙筆想了半天,最後低頭寫道:“盛先生:我無法確定你何時會回到上海、回到這間公寓,也不確定你是否能看到這封信,我明天手術。”


    金屬筆尖在光滑紙麵上滑動,她寫著寫著忽然停下來,抬起頭,閉眼深呼吸,埋頭又寫道:“我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還未來得及落款,忽聞敲門聲。


    這麽晚會是誰?宗瑛擱下筆起身,看一眼時間,晚9點多,絕不會是盛清讓。


    她打開門,外麵站著公寓的保安。


    保安遞了一遝快遞信封過去,道:“這個是你的快件吧?積了好多天了呀。這個上麵電話打不通,我們就代你收了,但你一直不回來,也沒法拿給你,剛看你這邊燈亮了,就趕緊給你送過來。你快點看看,好像都是同一個人寄的。”


    宗瑛低頭查看麵單信息,一眼認出是盛清讓的字跡,快件攬收日期幾乎是從他離開南京那天開始的。


    她快速拆開快件,從裏麵抽出薄薄信箋,一張又一張,記錄行程,報平安的同時又表達了問候。


    “宗小姐,我已抵漢口,這裏下大雨,天氣預報顯示你那裏也在下雨,天涼了,注意保暖。”


    “宗小姐,我已抵武昌,月朗風清,又是良夜。你何時做手術?望一切順利。”


    “宗小姐,我將回上海,但回上海的路已不太通暢,需從揚州至泰州,轉道坐船抵滬,望你平安。”


    電話鈴聲乍響。


    宗瑛陡回神,握著那一遝信箋快步走向座機。


    越洋電話,那廂是小舅舅的聲音,他講:“小瑛,沒有打擾到你休息吧?”


    宗瑛說:“我還沒睡,怎麽了?”


    小舅舅說:“你外婆手術很成功,恢複也不錯,今天下床活動沒什麽大礙,她才肯給你打電話報平安。”


    宗瑛鬆了口氣。


    小舅舅又講:“她想你下次休假能來我們這裏住一段時間。”他頓了頓,仿佛帶了笑般接下去說道:“還說希望你來的時候不是一個人。”


    宗瑛“嗯?”了一聲。


    小舅舅講:“我聽她講你交了男朋友,她給我看過藏在手機裏的照片,看起來很不錯的一個人,有點像——”


    宗瑛眉頭忽然皺起。


    他接著道:“像30年代的一位律師。”


    宗瑛驟然屏息,又問:“哪一位律師?”


    小舅舅回說:“姓盛,在巴黎修的法學博士,回國後也在我們家那間公寓住過,應該是最早一批住戶,沒住幾年,就去世了。應該是死於滬戰期間,具體日子不太記得,天妒英才,可惜了。”


    宗瑛呆呆怔在案幾旁。


    電話那邊的講話卻仍在繼續:“怎麽和你說起這個了?你一個人住,工作又忙,多注意身體,有空來看外婆。”


    也不知電話是何時掛的,宗瑛回過神,驟地翻到最後一張信箋,上麵隻留了寥寥數語:


    “宗小姐,我明日回滬,望你萬事順遂,我很想念你。”


    宗瑛手腳發冷,返身回書房,打開電腦進入搜索頁,打出“盛清讓”三個字,敲下一直沒敢按的搜索鍵。


    黑白照跳出來,點開履曆,一個人的生平,也隻有短短的半頁,對於亂世中茫茫眾生裏的一員而言,這半頁記載已經夠奢侈了。


    都不必拖動頁麵,便能一眼見得一個人的死期——


    1937年10月27日。


    宗瑛連呼吸都暫停了,視線移向電腦任務欄,日期顯示:10月26日。


    他將死在1937年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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