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衝下樓到門口時,迎接她的隻有漫天雨簾。零點看書


    救護車烏拉烏拉駛入急診大樓,緊接著一陣嘈雜與人來人往,通通融進雨裏,夜裏。


    視線中,一個穿白襯衫撐黑折傘的都沒有。


    她跑下來用時隻37秒,對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宗瑛甚至懷疑自己幻視了。


    地濕得那樣快,車輪軋過時已能激起水花,暑氣在夜雨突襲中潰不成軍,大廳內溢進來一種潮潮的涼。


    宗瑛往後退幾步,又轉個身,徑直在入口長椅處坐下,平順呼吸。


    外麵救護車的聲音停了,隻有雨聲滂沱,多的是新鮮空氣湧入,替換身體裏沉積的廢氣。


    雙排燈倏忽滅了大半,隻有很少的人在一樓走動,宗瑛伸長了腿,闔上眼,氣息也漸緩。


    好像是上了樓梯,又像是踏上了雲朵,腳下軟綿綿的並不踏實,但也走得有驚無險,繼續往前卻突然一個踏空,跌出夢境,整顆心髒似也跟著猛墜到地。


    她睜開眼,有些心悸,卻又猝不及防被人拍了肩。


    “怎麽坐這裏?”是會診歸來的盛秋實。


    “下來抽煙,不小心睡著了。”宗瑛隨意找了個蹩腳的理由,身體前傾,靠一雙手撐住額頭。


    盛秋實說:“這裏容易著涼的,不要弄出熱傷風來。”他雙手插回白大褂口袋,看一眼外邊變小的雨勢說:“等雨停了你就回家去睡,現在還是先上去坐坐。”


    宗瑛並不想動,但對方實在有耐心,就站在一旁等她,等她願意起來為止。


    “你大姑說話是重,但她向來如此,你不要往心裏去。”對方積極地試圖開導她。


    宗瑛也不負苦心,應了一聲:“恩。”


    她起身跟著盛秋實上樓,對方又問她白天是不是有得休息,她挨著電梯牆實話實說:“要備勤。”


    電梯門打開,盛秋實回頭看她一眼,突然覺得她像一台機器,穿製服的國家機器。


    推開診室門,大姑與宗瑜媽媽仍在。


    大概是得到了一些勸慰,宗瑜媽媽的情緒穩定許多,但眼眶仍是毫無意外地發紅。她看到宗瑛進來,用濃重鼻音低聲說了一句:“宗瑛,謝謝你。”


    宗瑛還沒回話,大姑卻說:“之前你突然跑出去,駭了我一跳!”她自言自語一樣發牢騷:“從小到大,做任何事情,總弗與人打招呼。”


    盛秋實同宗瑛遞了個眼色,暗中指指電腦桌後的一張椅子,叫她坐去那邊,自己則拖了張椅子坐到沙發對麵,與兩位家屬說:“這次事故好像還比較嚴重,急診那邊都已經有媒體來過了,現在能通知到宗瑜爸爸嗎?”


    “在國外出差的,哪裏能馬上回來?”大姑愁容滿麵,又有點焦躁:“記者也是閑得沒事做,這種事情哪邊還要放到台麵去議論的?也勿曉得會不會對公司有影響。”


    那邊嘀嘀咕咕議論,宗瑛卻並不太關心事情原委。


    她手肘不小心碰到鼠標,電腦屏幕亮起來,是她久違的PACS係統(影像歸檔與通信)查詢終端,並且已經登錄,擁有調閱權限。


    讀影界麵顯示的正是宗瑜的顱腦檢查影像,3x4的12幅排列格式,她一幅幅審閱下來,基本可以確認宗瑜的腦部傷情況——


    很幸運,沒有什麽大礙。


    外麵雨聲愈小,宗瑛閉上眼,主動屏蔽了室內的交談聲,竟能清晰聽到石英鍾滴答滴答走動的動靜。


    心率被走針聲越催越快,彎曲的脊柱令人呼吸不暢,讓她回憶起昨天早上被推入檢查儀器的瞬間,有密閉的窒息感。


    她突然難受地歎出一口氣,隨即睜開眼,握著鼠標的手鬼使神差重新點開了查詢界麵。


    盛秋實突然偏頭看過來,問她在點什麽。


    宗瑛輸入病曆號精確篩選,順利調出屬於她自己的核磁檢查影像。


    她答:“掃雷。”


    屏光半明半昧,未經標記與增強的原始影像中藏著“判詞”。


    經驗老道的臨床醫生,可就此做出診斷。


    十分鍾後,在屏幕上努力捕捉信息的目光逐漸暗淡,前屈的脖頸也緩緩後收,宗瑛雙肩垂塌,呼吸有一瞬的滯悶和消沉,最終重新靠回椅子裏,交握起雙手。


    這個夏夜的診室中,竟從腳底攀上來一種幽幽的冷。


    周遭好像一下子都安靜了 ,連走針聲也聽不見,但霎時卻又有喧嘩破門而入。


    宗瑛抬頭,隻見有三個人衝進來,煞有介事舉著錄音筆相機叫囂著要采訪當事人。大姑及宗瑜媽媽都有些措手不及,盛秋實霍地起身,大聲請對方出去:“這裏是診室,不接受采訪。”


    拿錄音筆那位連家門也不報,徑直奔向宗瑜媽媽開門見山:“請問你是死者家屬嗎?”


    “死什麽死!你講哪個死了?”大姑伸手猛地一推,對方仍不改目標,隻盯住宗瑜媽媽,繼續逼問:“請問你是死者邢學義的妹妹嗎?邢學義為什麽會在淩晨帶外甥出門?你對此事知情嗎?”


    裝滿疑問的探針凶戾地紮出去,是一種粗暴的入侵與冷漠。


    大姑怒火中燒,一把拿起茶幾上的紙杯就潑向對方:“都出去!”


    電子相機按動快門的聲音響起來,盛秋實上前阻攔,但仍有眼尖的發現了坐在電腦桌後麵的宗瑛。


    淺藍色製服襯衫格外惹眼,那人將鏡頭直接對準宗瑛,旁邊的人立即衝過來發問:“請問你是負責本案的警官嗎?”


    就在對方按快門的瞬間,宗瑛偏過頭,抓起桌上的處方本擋了側臉。


    她皺著眉拒絕回答,哢嚓哢嚓快門聲卻不斷,隨之而來的各種質問,宗瑛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內心此刻迫切企望無人叨擾的清淨,偏偏要被架上喧鬧審問台,每一秒都煎熬。


    保安姍姍來遲,重新恢複安靜的診室裏,卻添了幾分狼藉與沮喪。


    從剛才對方咄咄逼人架勢中,宗瑛意識到這似乎不僅僅是一樁性質簡單的交通事故,或許牽扯了更多事情,但她現在沒有精力去關心。


    時間指向淩晨3點56分,雨歇了,夜黑黢黢,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過勞的麻木,各自癱坐著一言不發。


    宗瑛回過神,強打起精神握住鼠標,選中她自己的那條調閱記錄,刪除。


    她起身,將椅子推進去,同盛秋實說:“雨停了,我先走一步,有事再聯係。”


    盛秋實本要送送她,她走到門口卻講:“這個點病房裏隨時會有急事,你留在這裏比較妥。”語畢,習慣性地用身體頂開門,悄無聲息地走了。


    夜色瀟瀟,地上濕嗒嗒。


    出了醫院門左拐,是宗瑛回家的路。淩晨四點多,街邊店鋪幾乎都落了門鎖,隻有馬路斜對麵的24小時便利店亮著暖白光,像一隻透明的儲糧匣。


    汽車駛過,帶起嘩啦一陣水聲,又迅速消逝。


    宗瑛快步通過人行道,推開便利店的門,鈴聲響起來。


    “歡迎光臨。”兼職夜班的學生機械地招呼她,聲音有氣無力。


    宗瑛從貨架上拿了一桶麵,打開冷櫃取了一瓶水,打算結算時,又轉身多拿了一桶麵。


    “13塊4。”兼職生言簡意賅。


    宗瑛一摸口袋,想起未帶錢夾,於是隻能用手機支付,屏幕顯示還剩1%的電量,同人一樣,它也快撐不住了。


    接了開水泡麵,宗瑛在挨窗的綠色長桌上坐下,冷氣拚命往下吹。


    她擰開瓶裝飲料,一口氣飲下去大半,空蕩蕩的胃像一隻瑟瑟發抖的水袋。


    無人進店,兼職生就忙著報廢煮爛的關東煮,一個說“這個魔芋絲已經爛得不像話了,這個丸子也要丟掉”,另一個在旁邊填報廢單,忙完了兩個人又爭相把洗鍋換湯的工作推給對方。


    宗瑛在小小的爭執聲中揭開錫紙蓋,泡麵濃烈的味道迫不及待溢出來。


    麵湯滾燙,辣椒油滿滿浮了一層,宗瑛吃得額頭冒汗,看似爽快,胃卻開始抗拒,但她堅持吃完了整整兩桶麵。


    期間薛選青打來一次電話,手機屏亮起,用1%的電量頑強撐了20秒,最終一片漆黑,似一顆星球的熄滅。


    飽足的身體好像真的無憂無慮,所有苦惱與瑣碎都在玻璃門外。


    宗瑛在便利店坐了很久,直到有貨車來配送當天新鮮的飯團與麵包,她才意識到天快要亮了。


    天總歸會亮,城市裏的人也總要醒來為生計奔忙,宗瑛起身回699號公寓。


    公寓距醫院很近,步行隻十幾分鍾。空氣新鮮濕潤,路上有早起買飯的小囡,也有準備出去晨練的老先生,街道盡頭不慌不忙明媚起來,是延續百年的市井。


    始建於1930年代的699號公寓,是一座曲尺形大樓,一共七層,位於城市中心,鬧中取靜,曆經戰火變遷,走過將近一個世紀的風雨。


    早年宗瑛外婆住在這裏,外婆隨幺兒出國後,就隻剩宗瑛一人居住,算是她的家。


    因為忙碌隻能住宿舍,她已有數日未回699號,正對門一株法國梧桐經過一夜風雨吹搖,落了一地綠葉。


    圓拱大門頂上嵌著方方正正的彩色玻璃,有日頭的辰光,映得滿地斑斕。


    刷開門禁進樓,現代電梯早已取代30年代老電梯,幾十家住戶亦都是後來搬入。


    宗瑛住頂樓,舊式躍層套房,在那個世紀裏也是極時髦便利的,唯一不好是窗,細條窄框,公寓因此常年缺少陽光,始終陰陰鬱鬱。


    樓道裏滿是米粥煮沸的人間味道,宗瑛卻似地獄裏一隻幽魂。


    她幾乎是進屋就再無餘力,哐當撞上門,走幾步徹底陷入沙發裏。


    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屋子裏暗沉沉的,幾分鍾過後,宗瑛緩緩睜開眼,第一個反應是如往常一樣去拿案幾上的茶杯。


    她大概是腦子發昏,茶杯遞到嘴邊就飲。


    幹渴了的喉嚨先是歡呼水的到來,緊接著才讓她意識到一個可怕事實——


    水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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