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壺是我母親來這時,從玥國帶來的,與京城這邊酒的風味都不同。已經剩的不多了,娘娘要嚐嚐嗎”


    魏璿坐下來,提起酒盞,準備幫周旖錦倒一杯酒。


    周旖錦轉過頭看著他,他眉眼低垂,眸中隱隱光亮,如夜空中皎潔的上弦月,那握著酒杯的手指修長,指節清潤如玉。


    周旖錦有些愣神,不過片刻,瑩潤的酒液已經落入杯中。


    “本宮……多謝質子殿下。”周旖錦舔了下唇。


    她本不善飲酒,小時候時常兩杯就醉,如今長大了倒好些,不過如今,也沒有人敢勸她的酒——除了麵前這個端著酒杯,殷勤的少年。


    玥國人崇武,性子多剛烈,那兒酒與西域的有些相似,一口咽進去,已經感覺身子裏像有火焰在發熱。


    不一會兒周旖錦已喝完一整杯。這酒雖辣,回甘卻像剛采摘的青梅,酸澀中有一絲清甜滋味。


    她好些日子沒喝酒了,仍不知足,拿起酒盞又倒了一杯,烈酒入腹,恍惚間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輕快起來。


    周旖錦身子靠著畫舫中的木柱子,仰起頭看了好一會兒天上的星星,忽然問道:“魏璿,你會想家嗎”


    魏璿的喉頭哽了一哽。他低下頭,壓製住心底翻騰的情緒,看著周旖錦嫣紅的臉頰,並不回答,反而問道:“娘娘可是不勝酒力”


    從前無論自己是什麽身份,爭權奪勢的時候他一絲都不含糊。可他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周旖錦嘴裏說出來,霎時間的反應竟是自己不配。


    周旖錦似乎沒聽清,呆愣了一會兒,身體裏騰升起溫熱的醉意。


    她雙手撐著臉頰揉了揉,感覺頭昏昏沉沉,這下連眼尾都泛起了紅暈,在月光下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好像冬日裏挨了凍還努力藏食的小鬆鼠。


    過了好一會兒,聽見魏璿的語氣帶了一絲顫抖:“微臣已經沒有家了。”


    “父親已經將我拋棄,我祖父為了變革,得罪了許多人,連我父親也不信他。祖父一家,除了我遠嫁的母親和我,已經全部殞命了。有些是抄家時直接被打死的,有些被流放,在途中也被仇人殺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自嘲道:“微臣算得上是命途多舛,或許微臣的為人,不似娘娘想的那樣光風霽月。”


    魏璿亦喝了不少酒,夜黑風高,四周寂寥無人,他終於壯著膽子,說他白日裏不敢說的那些剖白。


    可等半晌,周旖錦卻沒有回答。


    她不知何時已經喝完了第二杯酒,臉色酡紅,半眯著眼靠著柱子,呢喃著:“你……你和我一起……”


    周旖錦口齒不清,原是想告訴魏璿有自己罩著他,沒人敢欺負他。但酒意升騰,她的腦海中仿佛有烈火燃燒,組織了半天語言,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倒是魏璿心底一顫,他知道她這是已經醉了。他呼吸不自主變輕,怔怔地看著周旖錦蒙朧的眼神,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目光逐漸往下滑,落在她櫻桃一樣,微微翹起的濕潤的嘴唇上。


    他心中忽然湧動出一陣不可遏製的感情,看著那瑩白肌膚上月光緩緩流過,仿佛陷入某種幻境之中,誘著他采擷。


    二人離得很近,幾乎呼吸糾纏。魏璿漸漸俯下身去,眸光深邃晦暗,想將周旖錦唇瓣上露水似的酒液全都奪取。


    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如雷轟鳴,不斷告訴著他,如果錯過今夜,他或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同他深深喜歡的女子親近了。


    就一次……


    身份的壁壘宛如一道天塹,往後他們或許還有許多次擦肩而過,但他不能上前,無法靠近,甚至連遠遠的注視片刻,都是難得的奢望。


    過了許久,魏璿搖搖晃晃地後退了一步,大口喘氣。


    他仰頭看著天上的群星,猛烈的失控情緒讓他幾乎想要落淚。


    哪怕永遠也無法靠近,他也不願傷害她一毫,做她不喜歡的事。


    夜色昏暗,路徑難辨。蘇新柔領著人來翠微宮,將貴妃娘娘接回去的時候,他們還沒有說過告別的話。


    周旖錦依舊有些神誌不清,靠著蘇新柔的肩膀,踉踉蹌蹌往回走,嘴裏嘟囔著一些不知道什麽的話。


    “娘娘”蘇新柔蹲下身,努力想聽清。仔細聽了半晌,發現周旖錦說的是“魏璿”兩個字,頓時渾身一驚,帶著她匆忙離開了。


    是夜,魏璿昏昏陷入夢裏。


    外麵好像下了雪,他推開門,迎麵的寒風呼嘯著撲向他的臉頰。


    可不知為何,他心間懷著一股雀躍的心情,像是在期待什麽似的,隱約看見遠處有火紅的燈籠,他低下頭,發現自己身上正穿著大紅的喜服。


    眼前人山人海,賓客盡歡。


    他推開攢動的人群,耳邊傳來不止的賀禮聲,人們圍著他,又給他讓出一條道來,門口的小童喊著:“新郎來了!”


    魏璿心裏一顫,像是在夢裏,又像是在現實中。


    循著本能,他自然地敬酒,接受別人的賀喜,一直鬧到深夜,大家催著他入洞房,他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是新郎,那今夜的新娘,到底是誰


    明月高懸,寂靜的銀色光輝鋪撒在人間,魏璿的手顫抖著,緩緩推開門。


    屋內溫暖如春,龍鳳喜燭高高燃著,正對麵的床上,一名女子蓋著大紅蓋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靜靜地坐在燭光下。


    仿佛時間停止,他聽見自己的心跳猛如擂鼓。


    屏神緩緩走了兩步,隱約看見女子的頭發順著臉頰垂下,露出一段光潔修長的脖頸。


    魏璿半蹲下來,仿佛對待稀世珍寶似的,近乎虔誠地挑起了她的蓋頭。


    看不清女子的臉,但他心裏洋溢著喜悅,那快樂的滋味幾乎要將他的頭腦衝昏。


    飲了合巹酒,女子淺笑著望著他。他再也耐不住,一把將她推在床上,俯身壓上去。


    女子並不惱,反倒咯咯的笑著,往裏挪了些,腳腕上纏了個紅色係帶的銀鈴,碰撞間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知道自己的臉現下紅的發燙,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女子脆弱的手腕,俯下身吻了上去,嘴唇上傳來一陣甜蜜又溫柔的觸感。


    不知過了多久,銀鈴聲音將歇。女子墨黑的長發柔柔鋪在床上,臉頰泛著紅暈,嫣然靦腆。


    她輕笑著,靠近他的耳邊,聲音像沾了水的玉石般清冷,又像蜂蜜一樣甜膩,她問道:“你看看我是誰”


    女子的聲音驀然像蛇一樣冰冷:“魏璿”


    他心髒一顫,猛地抬頭。


    眨眼見,眼前的一切仿佛漩渦一樣開始流動,漩渦的中心黑與紅摻雜,女子腳腕上的銀鈴聲又輕輕響了起來。


    魏璿睜開眼,倏地回到了現實,他呼吸還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著。


    怎會夢見自己做這樣孟浪的事


    外麵天才蒙蒙亮,他無奈地坐起床,換了衣裳,趁著微弱的天光漿洗。


    翠微宮的下人本就不多,如今眾人都在酣睡,他不願打擾起母親,便自己洗衣裳。


    冬日的水冰冷刺骨,他衣衫單薄,臉上的紅暈消失,被冷風一吹,腦子裏才逐漸恢複了清明。


    “娘娘,您讓我們找的白若煙,終於有消息了。”


    探子跪在地上,小聲稟報:“她以前被福公公藏著,我們本沒有能力進去查看,但最近不知為何又被放了出來,似乎是起了想參加除夕夜宴的念頭。”


    “她想參加除夕夜宴”周旖錦一挑眉,問道。


    轉念一想,夢裏的白若煙正是在除夕夜宴中光彩奪目,隻一個回眸便攥住了魏景的心,不管是她自己有意為之,還是受福公公指使,除夕都仿佛是她命中注定的日子。


    “正是,白若煙被福公公加在舞女的名單裏了,就是因此,我們才探查到她的消息。”


    探子猶豫了一會兒,又說道:“一個沒有根基的小宮女能入選本不合常理,但是聽說,她排練的舞蹈非常……火辣,不同尋常。我們也不知這是福公公指使,還是、還是皇上有意。”


    周旖錦點了點頭,眸色深沉。


    如今白若煙是被福公公庇護,可若她實際已早就見過魏景,參加除夕夜宴,隻是魏景為了給他個合適的拋頭露麵的機會,一切都變得分外棘手。


    “不論如何,左右直接在宮裏趕人是做不到了,先阻止她參加夜宴才好。”周旖錦歎了口氣,又說道:“這件事千萬別讓他人知道,蘇新柔也不能說。”


    “是。”探子行了個禮,鄭重說道:“娘娘囑咐要查的事情,我們都會守口如瓶。”


    “下去吧。”周旖錦擺擺手,正要回房,門外又匆匆跑來一個小宮女,語氣有些驚慌:“瑤妃娘娘來了。”


    “本宮不是說了,不見外人嗎”周旖錦眉頭一蹙。


    小宮女臉色為難:“奴婢們說了,娘娘病剛好,正要好好休息,可瑤妃娘娘不聽,硬要闖進來,奴婢過來時,她已經過垂花門了。”


    “罷了,本宮便見見她。”周旖錦神色無奈,一推開門,便聽見瑤妃的聲音:“淑貴妃好大的架子,憑什麽不讓本宮進”


    “瑤妃,你過來,本宮在這兒。”


    耳邊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冷得如山上的皚皚白雪。


    瑤妃一轉過頭,才發現門廊下站著的周旖錦。


    她所站之處,是一座假山背麵,紅梅橫斜,開的正盛。


    山上連著養了錦鯉的小湖,自上而下的水簾傾瀉,似幽澗清泉般空靈,渾然是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鳳棲宮精美奢華,瑤妃一直都知道。可如今看到此等景象,還是不由得感歎此處與自己宮裏的差距。


    她黯然低下頭,看著鳳棲宮裏的一草一木,似乎又想起從前那個姐姐,不由得眼神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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