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是中秋之夜,元善寺裏也掛起了火紅的燈籠,蜿蜒而上,如流竄在山林間的火蛇。


    眾人在此處歇腳一夜便會動身回宮,周旖錦難得出宮,舍不得回房間裏,便搬了個太師椅坐在閣樓中,舉頭望月。


    或許是這寺院裏香火繚繞,她也忍不住屏住呼吸,默默禱告。


    隻希望,父母族人安然無恙,兩年以後,她也能逃離這苦厄的深宮……


    想到這,周旖錦的唇角便不由得輕輕勾起。時間一天天逼近,她也該去宮外擇個棲身之處,收拾打點庫房中的金銀細軟,準備逃之夭夭。


    “這花燈似乎與別處的不一樣,”她目光下滑,忽然在一處停駐,隨即提起旁邊一個鯉魚形狀的花燈,隨口道:“模樣獨特的很,本宮還從未見過。”


    她起身憑欄而立,又將手臂伸到半空中,以濃重黑夜為襯布,欣賞著其上精致的花紋。


    “娘娘好眼光,”身後的宮女立刻上前答道,“這是質子殿下方才送來的,說元善寺腳下夜市熱鬧的很,娘娘不能出去,便將此物帶來給娘娘解悶兒。”


    “質子殿下……”周旖錦口中訥訥重複這幾個字,眼中明亮的光彩似乎又暗了下去,又將其擱到了一邊地上。


    思緒混亂間,突然被急匆匆的腳步聲打斷。


    “娘娘,”柳綠慣是沉得住氣的,可眉眼間卻都浮現著擔憂:“方才皇上下旨,命周大人去南方賑災,幾日後便出發。”


    周旖錦猛然轉過身,瞪大的眼裏全是疑惑和擔憂:“父親自官拜左丞,便沒出過京城,如今災情固然嚴重,可因此便將朝廷重臣外派出去,說是賑災,還不如說……”


    她低下頭,悶聲道:“調虎離山罷了。”


    柳綠對朝廷之事並不了解,隻是看周旖錦的臉色驟然冷下去,便知道此事多半是有蹊蹺。


    她正想勸周旖錦寬心,卻見她揉了揉額頭,目光又落在一旁閃爍著橙色光暈的鯉魚花燈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


    緊接著,周旖錦轉身往屋裏走去:“本宮倦了。”


    回宮的那日,天子儀駕終於受到萬眾朝拜,烏壓壓一片人群,不知是滿懷著對皇權的敬仰,還是對一場解決旱災的大雨滿懷沉重的希冀。


    眾人在宮門口下了馬車,正要上轎子,周旖錦的視線卻驟然被一側路上徐徐駛出的馬車吸引。


    柳綠上前詢問了,著急道:“娘娘,是周大人。”


    “本宮要見父親,”周旖錦幾乎沒有猶豫,“本宮回來,自會和皇上解釋。”


    她皺著眉丟下一句話,便起身向那畔追過去。


    周大人已經有些老了,身子不如從前叱吒朝堂時那般康健,即便馬車已按著最高規格修葺,駛得及其緩慢,可顛簸中他還是覺得頭腦發昏,身子像是要散架般酸疼。


    “唰”的一聲,側邊的簾子被一下子掀開,周大人驚愕地看過去,眼前是周旖錦憂心忡忡的臉。


    即便有些慍怒,他還是抬手示意馬車停下來,身子湊到窗前,皺著眉小聲道:“不識規矩,哪還有半點貴妃的儀態”


    周旖錦早知周大人有幾分迂腐,並未計較,而是急匆匆道:“父親此去南方,一定要萬事小心。”


    她難得用這樣嚴肅的語氣說話,周大人心裏驚訝了一下,以為她是出於思念,並未太在意,正想勸她回去,卻見周旖錦驀然靠近,幾乎是附在他耳邊說道:“皇上心裏已容不下周家了,這些日子一直在抓周家的錯處,本宮已傳家書回府,提醒母親教導族人謹言慎行,父親獨身在外,切莫大意。”


    此言一出,周大人臉上的表情頓時凝固了下來,宛如戴了麵具般割裂。


    周家扶持魏景登基才幾年,可經周宴一事,他不僅一直以來的偽裝出了破綻,如今更是步步緊逼。周旖錦所說雖隻是一麵之詞,但若所言為真,此去必是一場劫難。


    皇權麵前人人心如蛇蠍,多少臣子秉持著忠誠的態度,到頭來卻被反咬一口,竹籃打水一場空。


    “知道了,”周大人心裏信了七八分,麵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下去,隱見幾分疲憊之態。


    他看著周旖錦,好一會兒,鄭重地擺了擺手,說道:“時候不早了,娘娘回去罷。”


    馬車徐徐駛動,周旖錦站在原處,隔著小小的一方簾子與父親對望。二人眼神中的沉重和不舍仿佛拉成一條線,隨著馬車隱沒在遠處人流之中,越拉越緊,最後“啪”的一聲繃斷了。


    方一回宮,門口便立了十幾個麵容陌生的宮人,將拐彎處的巷子堵得熙熙攘攘。


    “怎麽回事”周旖錦心情本就沉重,說話間隱見慍怒。


    小福子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臉上堆著笑,那笑意卻絲毫不進眼底。


    “內務府新來了一批宮人,皇上開恩,特意挑選了幾個品行端正、手腳利索的送來鳳棲宮。”


    周旖錦眉心一皺,嚴肅道:“鳳棲宮裏不缺人,還望皇上收回成命。”


    魏景倒是動作迅速,父親還未出京城,便有意往鳳棲宮裏塞探子。


    小福子臉上的笑更深了,上前一步,和言細語中透著威脅:“這都是皇上一片心意,聖命難違,娘娘莫要為難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了。”


    周旖錦臉色冰冷,沉默了片刻,小福子便抬手示意把守門的侍衛,帶著那一行人往裏走去。四麵傳來圍觀宮女們的竊竊私語,皆不明就裏,仰慕皇上對貴妃娘娘的寵愛。


    “娘娘……”一邊的柳綠欲言又止,心裏像吞了蒼蠅般難受。這等小事由魏景親自下旨,若為此鬧起來,他們是左右都不占理。


    柳綠猶豫了一會兒,隻得勸道:“奴婢會對這些人嚴加管束,打發他們到外院去做活,屆時再尋時機挑他們的錯處,挨個送出去。”


    “你辛苦了,”周旖錦唇角帶著些許苦澀,握住了柳綠的手。


    “為娘娘分憂,本就是奴婢分內之事,”柳綠笑了笑,眼眸亮起來:“天色不早了,奴婢服侍娘娘沐浴休息罷。”


    去元善寺祈福折騰了好幾日,馬車上顛簸勞累,周旖錦的身子已疲乏不堪,泡了湯泉舒緩經絡,很早便歇了。


    今夜是周宴妻子鄭氏的生辰宴,許多官家的主母和小姐都來周府賀禮,分明是件小事,可她心中卻始終惴惴不安,以至於躺了幾個時辰,還是難以安眠。


    “時候不早了,娘娘怎麽還沒睡,”見屋裏燭火亮了,柳綠在門邊輕輕叩了一下,說道:“奴婢去取些香料來。”


    質子殿下送給娘娘的香料安神之效極好,隻是用了這些天也已所剩無幾,隻在周旖錦難寐時才取出一用。


    周旖錦坐直身子,渾身的疲乏使她腦中像墜了塊鉛,有些沉甸甸的暈眩。


    柳綠去的時間似乎有些久,她靠在床沿上,借著月光凝神注視著窗外快要凋零的海棠花。


    “娘娘,”柳綠回來時臉色不佳,將手中香料往桌上一擱,壓低聲音道:“方才聽探子傳話,今晚上周府裏出了些事兒。”


    周旖錦渾身血液一涼,猛地坐直了身子:“怎麽了”


    “不算什麽大事,”柳綠被周旖錦鄭重其事的態度驚了一下,連忙勸她道:“不過是周家的舊敵彈劾周家受賄、買/官進爵,半夜來了官兵,將周府搜查了一遍,但並未查到些什麽,娘娘放心便是。”


    聞言,周旖錦總算鬆了一口氣,但心中那根警惕的弦依舊嗡嗡作響。


    周家一向是在風口浪尖的地位,潑髒水一類的事常有,可此事若沒有魏景背後助力,怎可能沒有根據,便貿然搜查府邸


    “明日一早將此事的脈絡全了解透徹,說與本宮聽。”她又補充了一句。


    柳綠順從地點了點頭,徐徐說道:“娘娘早些睡吧”


    半晌,周旖錦悶悶地“嗯”了一聲,柔粉色紗簾垂落地麵,幽藍的夜明珠熠熠生輝,室內陷入了寂靜。


    第二日,養心殿內。


    胡懷瀠伴駕有功,得了聖寵,魏景便開恩命她進養心殿服侍。即便如此,她也絲毫不敢鬆懈,事事小心謹慎,不敢出分毫差錯。


    她端著剛泡好的熱茶進門時,感受到側後方小福子一道銳利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那種飽含著警戒和惡意的眼神,令胡懷瀠心頭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但片刻後,她又目不斜視地扭過頭,並不理會。


    入宮不過短短一年,如今的她,卻與往常相比變了許多。


    “放這吧。”室內,魏景眉頭緊鎖,桌上奏折壘成小山,胡懷瀠擱下茶杯,識趣地退到他身後一邊。


    耳畔響起魏景略帶著沙啞的聲音:“朕喜歡你在身邊,妥帖的很。”


    若從樣貌上講,白若煙與沈秋月是十分之像,幾乎是以假亂真的模樣,可從心性上說,胡懷瀠溫柔小意的體貼模樣,才更符合他心中對賢淑的標準。


    如今朝政到處是窟窿,國庫緊張,各處旱災需要銀子賑災,北邊敵國虎視眈眈,即便他有心扭轉乾坤,可惜爛攤子太多,已令他應接不暇,更別說哄著白若煙的小性子,因此便順勢冷落了她。


    胡懷瀠一愣,隨即又扯著唇角笑起來,即便那笑魏景看不見。


    “為皇上盡心,是臣妾的本分。”


    魏景並未回答她的話,而是手執朱筆,翻閱起奏折來。


    昨夜他命人將沉甸甸一箱金子裝成給周宴妻子的生辰禮趁亂送進周府,半夜再派人搜查。


    內外都打通了門路,這樣快的時間周家本來不及反應,可借機大挫周家的氣焰,卻沒想到,生辰宴還未結束,夫人王氏便命人徹查清點了內外所有庫存,被偷放在渺無人煙的角落裏那箱金子也隨之被撿了出來。


    這樣一來,不僅他派出去的人無功而返,朝堂上更是為此吵得激烈,皆批駁他搜府一事有悖禮法,寒了臣子們的心。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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