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璿要回鳳棲宮去,隻與蕭平共行了一會兒,便分道揚鑣。


    「這事兒我替你擺平,若有下次,你自己找你父親負荊請罪去。」腦海中回蕩著他與蕭平所說的最後一句,有那麽一瞬間,魏璿心裏有些恍惚。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很想將自己灌醉。


    魏景處置周家,對他而言,無疑是一件好事,既打壓了這衷心於魏景的大家族,又可借此時機令朝廷中人寒心,屆時無論是造勢還是趁亂安插人手,都方便許多。


    幾乎是百利而無一害,可他依舊猶豫。


    他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周宴受四皇子誣陷,周旖錦便是跪在那養心殿邊上,驕傲又脆弱,如陡峭懸崖上迎風盛放的花。


    論勇氣,他是絲毫不如蕭平的。魏璿眉頭緊鎖,心緒湧動間,似烈火灼燒般疼痛。


    周家向來是忠臣,多少文人秉持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昧之理,且不說周丞相未必領他一個質子的情,更令他擔心的是,魏景對此事極為重視,他縱使已實力壯大,可以一試,但隻要中間出了紕漏,事情敗露,他苦心孤詣數年的複仇一事,便可能就此功虧一簣。


    不知過了多久,魏璿握成拳的手指節發青,低低歎了口氣。


    罷了,便當是他從前騙了她,償他欠下的債。


    周旖錦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回了案上,接著整理那些堆積如山的資料。


    她素來固執,誰也勸不得,隻是麻木地喝下一碗又一碗濃鬱的湯藥,時而吃些柳綠送來的小食讓肚子不必餓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頭痛欲裂,渾身都仿佛飄在雲裏,頭腦輕飄飄的,四肢又像灌了鉛一樣沉。


    桌上的茶水已涼了,周旖錦絲毫不介意,又飲了半杯下去,才堪堪打起精神來。


    她的目光在薄薄的紙上來回摩挲,忽然看到一處,停頓了下來。


    「玥國皇二子……」周旖錦口中訥訥讀了幾遍,才恍然反應過來,此人便是如今住在隔壁頤和軒中的魏璿。


    她屏息凝神,又默念了幾遍:「明德二十五年,程廣率三萬大軍與玥國交戰於淮水邊,交戰十三日,僵持不定,第十四日,玥國二皇子率精銳夜襲,短兵相接,大敗,被俘兩千人,退局三百裏外……」


    周旖錦心跳逐漸猛烈,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一行墨黑的字跡,心中默算,正是魏璿母家失勢,從軍出征的第二年。


    一瞬間,腦海中無數個念頭湧現,她腦海中嗡嗡作響,後背也生了薄汗。


    他二人曾在幾年前有過短暫的交集,作為敵人,當是知己知彼,若魏璿有他更多的消息,或是有可與之聯絡談判的途徑,或許洗清周家的冤屈,並非難事。


    周旖錦腦中飛速運轉,可昏昏沉沉間,她卻搖擺不定。


    如今魏璿的態度顯然是抽身事外,隔岸觀火,若想從他那處得到信息和幫助,恐怕……


    「娘娘,該喝藥了。」柳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已是三更了,娘娘早些睡。」


    周旖錦並未再推拒,藥液很苦,她還是一飲而盡。不一會兒,又卷著被子上了床,隻盼著明日清晨高燒能消退幾分,她做事也更有效率些。


    鳳棲宮主殿的燈燭熄了好一會兒,黑暗中閃過一道人影,快得幾乎不見蹤跡,刹那間,便潛入了周旖錦的寢殿。


    魏璿身上穿了夜行的黑衣,墨發高高束起,銀色的麵罩下露出那雙精致又略帶哀愁的眼眸。


    這幾日他已將魏景派來之人的動向和身手都打探了清楚,一路繞開各處眼睛的監視,冒著風險來此。


    寢殿內很安靜,他將腳步放輕,嗅到空氣中淡淡的冷杉木香。


    心口驟然發酸,但魏璿並未


    停留,一路向內走去。


    邁過門檻,繞過屏風,腳步終於停頓下來。


    幽暗的夜明珠的光輝,如滿天繁星般泄露在房間內不大的一張床上,魏璿心中默念了一聲「得罪」,伸手撩開遮擋的柔粉色紗簾,床上女子睡著的模樣十分規矩,雙手垂在身側,分明是發著高燒,卻不曾弄亂被褥間一絲褶皺。


    魏璿自知不宜久留,迅速替周旖錦把了脈,掏出懷裏揣著的製好的藥丸,從中拾了一枚。


    周旖錦的狀況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些,數十年來嬌貴將養才方調理好了些,如今她身子已弱成這樣,白日還殫精竭慮忙了一整日。


    魏璿眼神有些無奈,苦笑著搖了搖頭。


    桌上的茶水已見底,他借著窗外的月光,手腳極輕地溫了些水,倒在杯中,又小心翼翼走回床邊,順著周旖錦微微張開的唇縫間將藥丸送了進去。


    正要順著房簷翻身而去,忽然身後傳來了周旖錦低低的呢喃。


    他愣了一下,將身體縮進陰影裏,抿著唇,專注地聽著。


    半夢半醒間,她輕柔絮叨著,念叨了很多人名,她的父親,她的兄長……不一會兒,床榻上已是一片寂靜,魏璿煎熬地凝神了好一會兒,翻來翻去,還是沒從中尋到自己的名字。


    不過也是,如今,她應當十分恨他吧。


    魏璿走時動作亦十分謹慎,幾乎像是一陣風吹過的窸窣動響,轉眼便埋沒在了黑暗之中。


    周旖錦發著高燒,睡眠很淺,不一會兒,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喉嚨幹渴疼痛不已,她想下床尋杯水喝。


    夜已深了,她不願勞煩門外的柳綠,便撐著身子緩緩坐起來,踩著軟鞋走到桌邊,拾起其上的茶杯想去溫水喝。


    然而,握住茶杯的一瞬間,周旖錦腦中一根弦「嗡」的一響,渾身的血液從指尖開始,驟然冰冷。


    茶杯裏的水空著,可杯壁卻還是溫的。


    她急促地呼吸著,緊接著伸了一根手指觸到杯底,幾滴殘留的水滴還帶著未消的餘溫,一下一下,刺著她的心。


    「柳綠,」周旖錦忍不住匆匆跑到門邊,推開門問道:「方才有人進來了嗎」


    柳綠守著後半夜,本就有些睡眼惺忪,聽聞周旖錦的話,大驚失色:「奴婢看著並未、並未有人來過。」


    她不安地望著周旖錦神思不寧的臉,問道:「娘娘,出什麽事了」


    周旖錦似乎明白了什麽,眉眼垂落下去,半晌,才輕輕地道了一句:「無事,本宮燒糊塗了。」


    「可要叫太醫來」柳綠在後邊追問,卻見周旖錦已三兩步走回門內,房門「吱呀」一聲闔上了。


    第二日清晨,周旖錦的燒已經退了。她的身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爽利了起來,甚至有些過分的清醒。


    「娘娘無事便好。」柳綠總算卸下了心頭一塊巨石,看著周旖錦比昨日多吃了一碗粥,拍著胸脯喜悅說道。


    周旖錦的臉色看起來並不輕鬆,柳綠以為她憂心周家一事,因此也並未多言。


    她知道魏璿對她有情,那份情並不淺。如今周氏落難,父親失蹤,魏景的動作很快,還有幾日便是朝廷審判之日。


    千鈞一發之際,她不得不鋌而走險,利用這份情,哪怕這份情也許一文不值,也許會將她灼傷。


    魏璿一如往常,到校場操練到晌午才回來,方沐浴完,便聽見頤和軒院子裏一陣嘈雜。


    還未來得及走出去,房門外便傳出了周旖錦清亮的聲音,分明音量不大,卻惹得他心頭猛地一顫。


    「質子殿下,本宮有話與你說。」


    周旖錦自知鳳棲宮裏四處是眼線,因此連刻意隱瞞都未,直


    接前來尋他。


    過了片刻,房門被打開,魏璿身穿一襲青色長衫,與周旖錦對視上,目光有些許顫動。


    短暫的沉默後,他沉聲道:「娘娘進來罷。」


    明媚的日光透過窗欞直直撒在室內中央的梨花大案上。周圍還是她上次來時的擺設,似乎時光的流逝沒有落下任何痕跡。


    「這兒暫時沒人,娘娘想說什麽,直言便是。」魏璿聲音溫和。


    周旖錦隻是淡然掃了一眼,推手關上門,清澈的目光落在魏璿臉上:「質子殿下昨夜來本宮那兒了」


    她開門見山,直白得幾乎令人不敢直視。


    魏璿本以為周旖錦是因他背叛的舉動興師問罪的,卻沒想到她提起此事,下意識腳步往後撤了半步,啞言了片刻,幾乎是瞬間,那短暫的猶疑便令她捕捉到了破綻。


    他自是不肯承認,搖了搖頭道:「微臣不知娘娘何處此言。」


    周旖錦微抿著唇,似乎在猶豫什麽,那雙顧盼生輝的眼眸還是未從他臉上移開半分,似乎將他整個人都看透似的。


    她並未在此糾結,話鋒一轉,又道:「本宮父親遭人誣陷,那晉國的使臣程廣,曾與殿下有過交集,還望殿下能助本宮一臂之力。」


    聞言,魏璿沉默了許久,他們本該勢同水火,可二人這幾日的嫌隙,誰都沒有主動提起。


    他早已決心幫周旖錦,可他不敢同她說。不明真相的厭惡,與得知一切後的失望,哪個更傷他的心,其實並不好說。


    從前他隻想著,默默助她渡過難關,可如今想來,隻要插手其中,便不可能抹去一切蛛絲馬跡。她那麽聰慧,總有一日會猜到的。


    「那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微臣隻是一屆質子……」魏璿眼神躲避,還想推諉,卻被周旖錦打斷。


    「可殿下曾說,若有本宮需要的地方,殿下定當竭力相助,萬死不辭。」


    周旖錦的眼眶忽的透出微紅,她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


    再抬起頭時,她長長的睫羽上掛了滴清澈的淚,透過依稀水汽,迷迷蒙蒙地望著他。


    「本宮曾以為,殿下是在乎本宮、願意為了本宮舍棄一切的,如今看來……許是本宮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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