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水那會兒你可看見了?”雲濯慢條斯理地將手上的糕點吃完,方道,“若是尋常人被推下水,第一時間定是慌亂不堪的,可她居然一霎時便整理好了心情,繼續裝出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問我為何推她,這般心計,實在可怕。”


    她這樣說,顧綺如也想起來了,她感到一陣後怕,又想著今天的事,問雲濯:“那你今天這樣做,豈不是就與她撕破臉皮了?”


    “我與她交好時,她對我下手亦未曾留情;而今撕破臉皮,她反而會有所顧忌。阿綺你不必擔心我,隻是須得注意著她,她心慕顧哥哥,我怕她會算計到顧哥哥身上。”


    顧綺如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又聽見雲濯問:“我方才看見顧哥哥在廊下,他身旁還有個年輕的男子,阿綺可知道他是誰麽?”


    她一說,顧綺如便想起來了,道:“是當朝首輔大人,謝玠。與哥哥有師生之誼。不過他這人怪得很,不喜歡旁人到他府上,所以今日過來,想必是為了指點哥哥的文章。畢竟哥哥明年就要下場。”


    她說著,忽然福至心靈,指著雲濯的鼻子問道:“之前在青荷池,你就是見著他,才忽然裝哭的?”


    雲濯知道這事瞞不過去,是以大大方方地承認下來:“是,前些日子我在府上也見著他了,怕他認出我來,這才借著阿綺你擋一下。”


    將盧清竹的事掰扯清楚後,雲濯又惴惴不安地問顧綺如:“今日之事,你就沒什麽想同我說的嗎?”


    顧綺如性子良善,而雲濯今日表現出來的狠厲與算計也與往日大相徑庭。


    她怕顧綺如因此疏遠她,又怕她畏懼她。


    無論如何,她是不想失去顧綺如這個朋友的。


    如果說前世困囿與端王府後宅,還有什麽人事是能令她懷想起來心生暖意的,也隻有顧綺如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顧綺如的神情,目光在她臉上仔細地逡巡著,不肯放過一絲蛛絲馬跡。比起畏懼與疏遠,她更怕她從此不願坦誠待她。


    想到這裏,她又急忙道:“我雖然算計盧清竹,但全因她算計我在先。若你覺得我行事太過狠毒……”


    她本來想說她可以改,但在這個時候她卻又忽然意識到,她不會改的。


    她就是這樣霸道的人,誰欺負了她,她便要十倍百倍欺負回去。


    顧綺如挑眉笑著問:“怎麽?我若是覺得你行事太過狠厲,你就要改不成?”


    雲濯艱難地搖了搖頭。


    顧綺如不說話。


    雲濯站起來,抹著淚就要走。


    顧綺如一把將她拉住:“你做什麽啊!我隻是同你開個玩笑,別哭了,我向你賠不是好不好?我們小阿濯最好看了,可不能哭,你一哭起來就不好看了!”


    雲濯這才倔強地望著她:“是你嚇我!”


    “對對對,都是我不好,我嚇著小阿濯了。”她從懷裏掏出手帕,輕輕地擦著雲濯臉上的淚痕,末了,認真道,“我很開心。真的。阿濯,我從前總擔心你性子太軟,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可怎麽辦,現在見著你這樣聰明,我真的很開心。”


    “你也不用去想我會怎麽看你,不,不隻是我,任何人的想法你都不要在意,隻要做你自己就好。你開心,喜歡你的人也會開心。這就夠了。”


    兩人又閑聊了會兒,眼見著天色將晚,顧綺如才將她送到了府門前。


    待雲濯回府時,夕陽已經落了下去。京都的冬天便是這樣,夜晚總會來得早些。


    天是幽深的藍,伶仃的星子散在天邊,一彎弦月孤懸。雲府門口點亮了紅縐紗糊著的燈籠,仔細看能看到小小的蠓蟲繞著燈籠飛舞。


    雲濯剛下馬車,就有下人來請她,說是老爺已經在書房候著了。


    失神片刻後,雲濯方帶著紅袖往書房的方向去。


    算起來,今天應該是她重生一來第一次見雲桓。


    九歲那年,她獨自拿著蓮青給她的信物到雲府時,說不期待是假的。小時候,她坐在街邊望著貨郎叫賣的糖葫蘆眼饞時,時常看見氣派的馬車從街上駛過。


    有人告訴她,那裏麵坐的是貴人。


    她一直以為,貴人就是大官,是王公貴族。可是風將簾幔吹起,露出馬車裏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她才知道,原來小孩子也可以坐那樣的馬車。


    可後來在雲府兩年,她吃的是殘羹冷炙,枕的是硬木床板。這樣的日子,漸漸地,就將她曾經的期待磨平了。她不敢再將雲府當成自己的家,也不再奢求寶馬香車,她認命了。


    然後雲桓偶然見了她一眼,從此她的生活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曾經所渴求的一切,悉數被人送到麵前。


    對雲桓,她始終懷抱著複雜的心緒,直到今天,她也還是無法將他單純地視作一個父親看待。


    她歎了口氣,眼見書房就在眼前,轉身對紅袖道:“天冷,你先回去吧。”


    說完,不管紅袖作何反應,她便推門踏了進去。


    書房裏的壁上掛著前朝文人的山水畫,一旁的博古架上擺著的也都是些古玩珍寶,書案上文房四寶俱是上品,身後幾座書架上陳列的書大致是經史子集之類,種種擺設足以看出書房主人嚴謹古板的性子。


    雲桓身著月白長袍,負手站在窗前,仿佛不知道她來了似的。


    雲濯也就沒有做聲,低眉垂眼地立著。


    不知過了多久,雲桓方道:“跪下。”


    他聲音微沉,摻雜著淡淡的威勢。雖然時隔許久,在雲濯聽來,仍然熟悉。他是一貫用這樣的語調與府上人說話的,在她上頭三位兄長,都對這位家主又敬又怕。


    她聽話地跪下。


    前世裏她也經常被罰跪,雖然她有時候壓根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但是雲桓總能尋著她的錯處敲打她。被敲打之後,她就長了記性,曾經犯過一次的錯再也不會有第二回。


    然而她忘了,這時候的她還不是前世那個對罰跪一事頗有心得的雲濯。


    雲桓轉過身來,看著她不作辯解的模樣,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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