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濯搖了搖頭:"怎麽會呢?我感激您還來不及。"


    雲桓無心辨別她話中真假,隻看著先前雲濯注視著的那盞銅鶴燭台,火光將他的臉龐映得通紅,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女兒的野心,或許比他還要大。


    但目前看來,僅限於閨閣後宅。他說不上來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雲家當然需要一個足夠聰明而有野心的四姑娘,但是同時,如果一個人兼具聰明與野心這兩個品質,就意味著她不好控製。


    他抬起頭,看向雲濯:"你好像從來都沒有問過,我請人教你禮儀規矩,又教你詩書騎射,是為了什麽?"


    "父親自然有父親的道理,我問與不問,都是一樣的,不是嗎?"雲濯將話拋回去,又問,"父親覺得,我去章鹿學宮如何?"


    "你既然想去,我自然不會攔你。隻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在學宮中,並不輕鬆。"雲桓最終還是鬆了口。一方麵是因為理智告訴他,到學宮中聽學,確實好處頗多;然而另一方麵,卻是出自他的私心:他也想看看,若是沒有他的護持,雲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雲濯頷首謝過他,卻並未多言。


    沒有說出口的是,很久以前她就明白,人活在這世上,本就是負重而行,難有成全。她從未放下過,又談何輕鬆。


    見雲桓冷著臉,雲濯候了會兒,沒等到他說話,於是明白今天的談話便到此為止,默然一福身,退了出去。


    從書房出來,遠天仍舊是鴉青的顏色,竹枝沉黝的紫與書房裏淺淺透出來的燭火的暖黃含混在一處,多了幾分凝重厚實的質感。


    雨已經停了,雲濯低頭走著,想到的卻是謝玠清雋的身影。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分明大權在握,但比起權臣,他卻更像一個晴耕雨讀,撫琴折花的讀書人;這樣的人,本該迷戀權勢,可竟無端有幾分堪破世俗的通透灑脫;她見過他心狠手辣的一麵,但偏偏他難得的惻隱之心,居然也給了她。


    走著走著,麵前忽然出現一雙錦靴,她停下腳步,抬眼看向錦靴的主人,劍眉星目,玉冠束發,周身氣度沉穩,又帶著些文人的飄逸。


    是她名義上的大哥,雲宣穆,精詩文,通騎射,如今任職正五品左春坊左庶子。


    二十五歲的五品官,莫說京都,便是放眼大鄴也難見。


    還有二哥雲宣和,雖然性子紈絝,但每每在外有些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給她帶一份;三哥雲宣秩,最像嫡母,端莊嚴謹,鎮日像個老學究一般,到哪兒都捧著一本書。


    但是前世,他們都死了。


    一樁罪案,牽連滿門。


    她連他們最後一麵都沒見著。


    雲濯正想著前世的事情,麵前人卻一句話拉回她的思緒:"方從父親書房出來?"


    雲濯低低應了一聲,又喚他:"大哥從哪裏過來?"


    前世,甚至到現在,她對整個雲家的感觀都很複雜。她從不認為雲家人是她的親人,但同時又清醒地知道,她屬於雲家。


    何況雲家待她不薄。雖然也有過苦難的光景,可她後來擁有的一切,也都是雲家賦予她的。


    在這時候,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想做的事究竟是什麽。除了報複盧清竹,裴宴之流,除了遍曆山河,她還想保住雲家。


    "去見了母親。"雲宣穆聲音低沉,見她麵色懨懨,皺了下眉,問,"父親訓你了?"


    "沒有。"雲濯否認道。


    雲宣穆眉頭舒展開來,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點了點頭,卻又不想這樣離去。他想再和這個妹妹說一說話。


    約莫是四年前,知道自己除了兩個弟弟之外還有個養在市井中,煙花地的妹妹,他是覺得很新奇的。雖然那時候他也終於明白,原來父親母親一直表現出來的恩愛不疑,相敬如賓,其實從一開始就是不堪一擊的假象。但那天她進府時,他還是偷偷去瞧了一眼。


    真小啊,瘦得跟個猴似的。巴掌大的小臉上嵌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身上穿著做工與布料都極其劣質的衣裳,但勝在幹淨整潔。這一切,都符合他對她的預期料想。


    但是她不該回來。他想。


    高門世家中庶出的姑娘,到最後不過是家族聯姻,利益交換的籌碼。


    後來知道父親並未將她放在心上,隻隨意安置在了府中之後,他覺得這樣也很好。可是他沒想到,再之後,她再次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居然就成了養在母親膝下的四姑娘。


    他隱隱約約從她身份轉變這件事上察覺到了她的宿命所歸,雖然於他自己而言,為了家族興盛,什麽都可以犧牲,但如今犧牲的人換成雲濯,他在覺得理所應當的同時,卻又覺得有些不忍。


    "你身子,好些了吧?"想了許久,他終於想起她前些日子落水的事,那時他身上公務繁忙,雖然憂心庶妹的安危,但也隻是尋了上好的藥材讓人送回府裏,連麵都未曾露。


    雲濯點頭:"好些了,謝大哥掛念。"


    雲宣穆沉吟片刻,忽然道:"聽聞暮先生明日便要離京,那府上的西席先生,父親可有物色好人選?"


    提及這事,雲濯的聲音輕快起來,她說:"不必物色,父親已經答應,讓我可以去章鹿學宮。"


    章鹿學宮?


    雲宣穆的表情也放鬆下來。他雖然不善言辭,但涉及到自己的知曉的一些東西,也總能說兩句話:"也好,你去那裏,想必能有所收獲。我有一位好友的胞弟也在學宮,等過幾日我去信與他,如此你去學宮之後,有人照料我也放心些。"


    "學宮中有位教術算的張先生,平素極為嚴苛,屆時你上他的課,須得注意些,若是惹他不快,罰你在門外站著聽學也不是沒可能。"


    "還有……"


    雲濯笑著聽他講著這些事情,時不時點頭附和。


    紅袖過來時,便見兩人其樂融融地站在攬月亭裏說著話,她走過去,朝雲宣穆行了一禮,又對雲濯道:"姑娘,薑湯已經命人端到屋裏了。"


    雲宣穆這才停了下來,看向雲濯:"可是方才出去時淋了雨?快回去喝了薑湯暖暖身子,晚間燒一爐銀絲碳吧,我這邊也還有些事,下回再同你說學宮的事情。"


    "好。"雲濯謝過他,方攜了紅袖往臥棠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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