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斐想過很多種遇見幸存同學的情況,但自己懸掛半空隨風搖擺還被人用力關窗碰一鼻子灰,絕對不在此列。即便有超市的教訓在前,他也不願意相信全校同學都變成了那樣。何況安穩生路近在咫尺,讓他連掙紮都不掙紮一下去選擇吉凶未卜的跳樓,不甘心哪!


    一窗之隔,禿瓢同學並未離開,雖沒有再開窗的意思,但也沒拂袖而去的意思,鎮定地站在那裏,與他四目相對。


    近在咫尺,即便擋著窗戶,彼此說話也是聽得見的。


    思及此,宋斐垂下眼睛,努力將五官重新整合,再抬起頭時,早不複踹窗怒吼的橫眉立目。眼角溫婉垂下,眉間哀怨輕蹙,眸子裏泛起楚楚可憐的微光:“我的繩子已經到頭了,你不讓我進,我隻能摔下去,不死也是半殘。但你放心,我殘廢不了多久,因為很快喪屍會來把我啃得媽都認不出來。你忍心這樣眼睜睜看著朝夕相處的同窗死無葬身之地嗎?”


    光頭同學看似沉靜如水的臉龐,閃過一絲鬆動與掙紮。


    這哪裏逃得過宋斐的雷達,他立刻再接再厲,說得自己都要心碎了:“你以為是喪屍殺了我嗎?不!他們隻是啃食了我的*,而你摧毀了我的靈魂!”


    光頭同學不再強撐,任由內心激蕩的情緒衝破閘門,溢滿眼底,最後化作孔武有力地猛然開窗:“再惡心我信不信直接把你踹下去!”


    宋斐立刻消音,同時回收全部表情包。等重新開口時,弱弱的聲音裏隻剩無比的真誠與質樸:“我的同學都在一樓有吃有喝有地盤我是想在你這裏落一下腳休息完走。”


    光頭同學終於滿意:“以後先說重點。”


    宋同學扁扁嘴:“嗯。”


    隔層有耳。


    一樓躲在窗戶兩側的五位戰友,將全部對話盡收耳裏,聽到窸窸窣窣把人往裏撈的聲音時,心裏懸著的石頭總算落地,這才想起身旁還有一位需要關心和安慰的男同學。


    戚言依然維持著緊握窗戶把手的姿勢,關節因為長時間用力已經泛白。臉上倒沒有什麽表情,可是看得戰友們一陣心疼。


    周一律拍拍他肩膀,寬慰道:“不管怎麽說,人安全了好。”


    喬司奇也有樣學樣,過來拍兩下:“而且他這人本來貧,和誰都這麽說話,絕對不能算打情罵俏,更別說水性楊花,再者你倆也分手了,嚴格意義上講不算出軌。”


    “……”戚言輕輕呼出一口氣,總算鬆開手,轉身對喬司奇禮貌微笑,“謝謝你概括了全部可能性。”


    喬司奇咽了下口水,顫巍巍把頭轉向周一律。


    後者別開臉,堅決不救作死的戰友。


    “武生1班能聽見嗎?我現在很安全,你們千萬不要開窗,喪屍已經過來了——”


    頭頂忽然炸起宋斐的提醒,顯然他人進去了,但還沒有關窗,因為聲音清晰洪亮。


    再側身透過窗外向東看,確實已經有喪屍往這邊走。


    戚言抬起頭,大聲回應:“你安全了好!有事隨時喊,等喪屍少了或者明天白天的時候找機會再下來!”


    五戰友你看我我看你,說吧,反正主旨是你必須給我下來。


    宋斐完全沒心思領會個中深意,幹淨利落答:“收到!我現在要接小地雷下來,你們再把喪屍往東麵引一下!”語畢,又很快衝著上麵喊,“小地雷,我在二樓了,這裏有同學,你順著繩子慢點爬,我在二樓這裏接你——”


    林娣蕾早觀望清楚形勢了,雖然對於二樓出現幸存同學這事兒大感意外,但還是遙相呼應:“ok——”


    眨眼間,啪啪啪重新響徹雪夜。


    沒多久,宋斐成功將林娣蕾撈進窗戶。後者臉蛋已被吹得通紅,不住地往雙手裏嗬氣。


    宋斐把頭重新探出去,吹響撤退號角:“戰友們,收工——”


    歌聲很快停止,夜重新恢複安寧。


    宋斐長舒口氣,關上窗戶,這才轉過身來認真打量光頭同學。


    光頭同學一身運動休閑裝,個子很高,比戚言還要猛一些,一八四一八五的樣子。皮膚是常年曬太陽的健康小麥色,五官很英俊,單看眉眼有些像時下流行的暖男,但配上膚色和周身散發的生人勿進的氣場,與暖毫不搭邊了。


    整個營救過程裏,這位同學除了提供場地,再無其他熱情之舉。且眼神裏從始至終都帶著防範。那模樣好像他倆但凡輕舉妄動,對方要掏槍了。


    “謝謝你讓我們進來,”對於敵意,最好的化解方式是坦誠,“我叫宋斐,曆史院的,她叫林娣蕾,新傳院的,同學你……們貴姓?”


    視野裏突然多出來的幾個腦袋差點嚇得宋斐咬著舌頭。


    不是他眼神不好,而是另幾位同學跟鼴鼠似的都躲在遠處的案台後麵。這間隔出來的後廚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窗戶和案台正好是個斜對角。五個同學背靠灶台,手扒案板,一個挨一個全部隻露出半顆頭,而且還都是跟開窗同學截然相反的一水烏黑靚麗的秀發,乍一看跟扣在案板上的黑碗成了精似的。


    不過仔細看,這些同學眼裏除了光頭同學有的戒備,還有光頭同學沒有的不安和恐懼。


    “趙鶴,體院的。”光頭同學自報家門後,回過頭一臉嫌棄地招呼,“都別觀望了,咱們六個人,還怕幹不過他們倆?”


    案台後的同學們猶猶豫豫,半天才出來。四男一女,有兩個跟趙鶴一樣人高馬大的,看體格多半也是運動係同學,另外三個比較親民,都是普通同學的模樣。


    原本趙鶴的院係讓宋斐和林娣蕾心裏都不由自主咯噔一下,雖然他倆都明白,任何群體裏都是有好有壞,有善有惡,可過往陰影還是會讓人本能地產生心理反應。但再看後出來這六位同學,二人又有些疑惑了,鬧不明白這是個什麽組合。


    好不容易把“室友們”喚出來了,結果等半天也沒等來大家發聲,趙鶴這叫一個恨鐵不成鋼。但命運將他們捆綁在了一起,他也沒辦法扼住命運的咽喉,隻好走過去挨個給宋斐介紹:“傅熙元,吳洲,他倆和我一樣,都體院的。趙……你叫趙什麽來著?”


    宋斐、林娣蕾:“……”


    他倆等著介紹非體院同學呢,這倒好,剛第一個卡那兒了!


    被點到的是一個微胖的男生,個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臉圓圓的,眼鏡也圓圓的,透著老實憨厚。這會兒無奈地扶扶眼鏡,看趙鶴:“哥,我姓何,何之問。”


    趙鶴恍然大悟:“啊對,何之問,我記得姓何嘛,藝術學院的是吧。”


    何之問欲哭無淚:“我是物理學院的,從小跟琴棋書畫無緣。”


    “藝術學院的是我,謝謝。”開口的是挨著何之問的男同學。此人個子比何之問高一些,但非常瘦,胳膊腿仙風道骨的程度隻有喬司奇可以與之拚一拚,還未必能拚得贏。他的頭發比一般男生要長一些,劉海幾乎要遮到眼睛。普通男同學留這樣的頭發要麽顯得邋遢要麽顯得娘,可放在這人身上與其自身氣質特別貼合,尤其這人還很白,一張臉秀秀氣氣的很幹淨,要真剃寸頭,倒別扭了。


    宋斐佩服地看了眼趙鶴,能把這麽一位從頭到腳散發著藝術氣息的同學記錯,也是本事了。


    趙鶴倒挺心情舒暢,攏共五個“室友”,現在跌跌撞撞弄出來四個,剩下唯一的女同學直接用排除法出來了:“這是心理學院的馮起白。”


    瘦弱文靜的眼鏡妹子身高隻到趙鶴肩膀,聞言抬起頭,一聲歎息:“我叫黃默。”


    “我才是馮起白!”雕塑係馮同學受不了了,煩躁地抓抓頭發,問趙鶴,“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意見?”


    別人不管名字還是院係,多少趙同學還能記住一樣,到自己這裏可好,一片張冠李戴。


    趙鶴也很憋屈:“你們一個個玩深沉,不說話,嘴閉得跟進了渣滓洞的革命先烈似的,我能記住名字都是我超常發揮!”


    馮起白一掌拍到案板上:“現在外麵都什麽樣了,一學校怪物,見人啃,我們要還能活潑起來那得心多大?!”


    趙鶴一腳狠踹案台腿:“那你還突什麽圍啊,宿舍裏等死得了,反正你現在和死了也沒兩樣!”


    馮起白:“你他媽再說一遍!別以為你膀大腰圓我不敢揍你!”


    趙鶴:“我還真不怕,來,衝臉上打,誰躲誰孫子。”


    馮起白:“我操!”


    趙鶴:“你操誰呢?”


    馮起白:“我操丨你呢!”


    趙鶴:“你再操一個?”


    馮起白:“我又操了!”


    趙鶴:“操渴沒!”


    馮起白:“有點!”


    趙鶴:“鍋裏頭有涼白開!”


    馮起白:“知道!”


    目送馮同學向灶台遠去,又收回目光打量一下氣喘籲籲的趙同學,宋斐和林娣蕾不自覺手牽手,共同向後退了兩大步。


    宋斐:“他們的心理狀態好像都不太穩定。”


    林娣蕾:“要不咱倆還是跳下去吧……”


    “沒事。”唯一的女同學,心理學院的黃默不知何時來到他倆身邊,鏡片後的眼睛友善無害,溫和平靜,“我們昨天剛從宿舍衝出來,現在還沒緩過勁,出現應激反應正常。”


    黃默的聲音乍一聽平淡無奇,但聽著聽著,讓你不自覺放鬆下來。


    “你們昨天才跑出來?”這麽多天第一次見到女同學,林娣蕾不自覺想多跟她說說話。


    “宿舍裏待不下去了,吃的都消耗的差不多,又總有同學跳樓,後來我聽見男生樓那邊有人喊,動員大家往外衝。我和幾個同學……”黃默說到這裏,原本平靜的眼底湧出悲傷,她垂下眸子整理情緒,好半晌,才繼續道,“其實男女生宿舍往外衝的有三四十人,衝到超市的時候還有一多半呢,後來超市沒進去,等我們再想往食堂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最後隻剩下我們六個。”


    黃默沒有哭,她控製情緒的能力比普通女生,甚至是男生都要好,可悲傷與黯然是掩不住的。還有恐懼,那種即便現在暫時安穩了,一有動靜仍然忍不住戰栗的深深的恐懼,即便努力克製,仍然可以清晰感受得到。


    宋斐和林娣蕾看得清楚,感覺得明白,因為他們也是這麽過來的。或者說即便戰鬥了這麽多天,再麵對喪屍,他們還是會害怕。可是與屍潮剛爆發時不同的是,現在的他們多出了敢於直麵恐懼的鬥誌和勇氣。


    “那幫孫子在裏麵呢。以為簾子擋著我看不見了,靠!”也跟著馮起白過去灌了幾大口涼水的趙鶴,冷著臉走回來,接著黃默的話頭道,“我當時趴在門玻璃上,那棉簾子有縫,看得清清楚楚,全他媽我們係的,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真他媽狠,我快喊啞了,是死也不給開。”


    宋斐沒接茬,隻問:“後來你們跑到這裏了?”


    趙鶴聳聳肩:“還能怎麽辦,哪有希望往哪跑唄。反正不拚是死,拚一拚還能活。”說到這裏他用手一指“室友們”,“你倆別看他們現在這樣,跑過來的時候都是一打倆一砍仨,給個板斧是黑旋風李逵!這位馮……起白,這回沒記錯了吧,拿著雕刻刀,一捅一個準,比小李飛刀還猛。這位女同學,不起眼吧,掄的是菜刀,兩把!我想不通了,女生宿舍是不是比男生宿舍多個廚房啊……”


    “趙同學,”黃默溫和提醒,“用不起眼來形容一個女生是非常不紳士的。”


    趙鶴愣了下,顯然沒意識到這個問題,不過態度倒是好,知錯改:“對不住,那你給我一個詞兒。”


    黃默笑盈盈推了一下眼鏡:“低調。”


    趙鶴:“……”


    宋斐和林娣蕾心情複雜地看著一米八幾的大男生被一米五幾的小姑娘治得服服帖帖,不知該感慨黃默同學技巧高超,還是趙鶴同學尊重女性。


    這裏站著談話的隻有他們四個,但其他同學其實也聽著呢,尤其是傅熙元和吳洲,聽到超市部分的時候都激憤難當。他倆雖不像趙鶴,跟那幫人是一個係——趙鶴體育競技係,他們是社會體育係,但同學院同年級,平時大家都很熟,稱兄道弟的,卻不想生死攸關的時候,成了這樣。一想到如果他們沒逃到這裏,現在可能已經死了,憤怒沒辦法壓抑。


    以至於這邊話題已經告一段落,傅熙元還是沒忍住,狠狠罵了句:“超市那幫人,遲早有報應!”


    宋斐和林娣蕾不自覺對視一眼,欲言又止。其實剛才趙鶴說到超市的時候,宋斐有機會講。但講出來又怎樣呢,真的能大快人心了嗎?未必。


    “你們也去過超市吧。”黃默突然道。


    二人一愣,林娣蕾下意識反問:“怎麽這麽講?”


    黃默靜靜打量著他倆,片刻後,道:“我們兩次提到超市的時候,你們的表情都有不自然的僵硬。要麽,你們也在那裏有過一些經曆,要麽……是你們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內情。”


    林娣蕾怔住,驚訝於黃默的敏銳。


    宋斐歎口氣,和盤托出:“其實我們是最先衝出宿舍到超市的,在剛出事的第五天。過了幾天他們才衝出來,是我們把他們接進來的。但是可能覺得超市裏食物有限,得未雨綢繆吧,他們人也多,占著倉庫不讓我們進去,那時候貨架上的東西已經吃差不多了,再待下去要麽餓肚子,要麽硬碰硬。六對十七,硬杠根本沒戲,後來我們主動離開了。”


    宋斐沒講太細,但聽的人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一些細節不用腦補,光聽都能自己蹦出來。


    體院三個臉都要氣白了,連看起來好脾氣的何之問都忍不住道:“這也太不是人了!”


    宋斐沒說話。


    林娣蕾也低下頭。


    黃默沒放過他倆任何一個表情,見狀半猜半試探:“你倆從屋頂上爬下來的,是不是在屋頂的時候看見什麽了?”


    宋斐和林娣蕾這下都不是驚訝,而是震驚了。這哪是黃同學,是黃半仙啊!


    話說到這裏,也沒什麽好瞞著的了,宋斐把超市的事情說了。


    原本還很氣憤的幾個人忽然恍惚了,好像情緒出現了斷層,不知該如何銜接。


    這是宋斐和林娣蕾不想講的原因。


    因為這種感受他們再清楚不過了。看到超市門被敲碎,看到喪屍衝進去,他們根本想不起什麽仇什麽怨,隻知道又有人要死了,又有許多鮮活的生命即將或者已經被黑夜吞噬。裏麵或許有曾經傷害過他們的人,或許有素不相識的無辜同學,但當他們逝去,留給活下來的人的,隻有難過和悲傷。


    這是人心底本能的善,對於生命的敬畏和尊重。(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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