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四野,隻是空曠。


    什麽山村,什麽小溪,什麽人煙都化作虛無了。


    等等,什麽山村……


    記憶之中隻是另一番模樣。


    自己名為徐宏祖,生養在應天府外的山野,雖是天子腳下,卻隻是貧苦人家,並不享得太平盛世,隻能流浪山野。


    父親徐思安十六年前考取功名,卻不得官職。青雲有誌,終於浩帝登基,得入順天,為軍政之臣。


    而自己的娘……


    關於自己的娘的記憶儼然變成了一張白紙……


    我是單親……母親早已難產而去……


    怎麽可能……


    少年瞠目,隻是自言:“我……”


    腦海之中,卻總是憶得一絲迷迷蒙蒙的背影,與自己的記憶格格不入。


    隻是那背影猶如曇花一現,而後便恍然消失。


    真的是這樣的嗎?


    募地抬首,隻是喊了句:“娘!”


    聲音如同泥入汪洋,在這曠野間傳播,不見蹤跡。少年雙目流淚,隻是不死心,繼續喊道:“娘!”


    “娘!”


    “娘!”


    ……


    喉嚨都變得嘶啞,少年流了血淚,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喊。


    聲嘶力竭,希望暗滅。仿佛隻是一個失了母愛的少年在尋找最後的關懷而已。


    良久,少年垂頭,黯然神傷。


    若是自己沒有娘親……父親又在順天不得出,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四周,青草遍野,生機盎然。


    溫馨的春天暖陽依稀落在草地,隻是和諧。


    少年目力驚人,隻是黯然之時,在草地上尋得些什麽小玩意。


    細來看去,卻隻是三文銅錢……


    拾起三文銅錢,隻是銅物的冰涼,不曾有其他奧秘。


    毫無思緒啊……


    隻是為何,心中有些悵然。


    ……


    應天府,坐落在江南省西南。


    大明建立之初,本是北方以根據而生。大明十四年,明成祖揮師南下,掃清蠻夷,疏通水道。應天府坐落在水陸交錯關頭,又盛產明成祖喜愛的古玩之類,因而下了聖昭,遷都至此。


    建朝三百餘年,應天府確實如明成祖所料,一直是南方的經濟樞紐。而三年之前明浩帝遷都順天府,應天府卻仍然是全大明最昌盛的地方。縱然沒了皇權龍氣,依然繁華不減。


    雖然權勢之爭已經遠離,富貴與貧窮的矛盾卻始終存在。


    應天府之北,地勢開闊,水陸通達。大多是富貴人家,商人和世家紮堆在這裏,開設了酒茶青樓,壓榨這片土地之上的每一分價值。而皇城長林,也是坐落在應天府最北的上元之中。


    而應天府之南,鄰近的是江陰山野,地勢大多險峻,以貧農和流民居多,大戶人家極少。準確地來說,應天府從最開始就沒將這塊地方劃入府轄,因而少有官府管製。縱然是有些生意人家,也做不到大。


    縱然是安定幾百年的大明,民生悲哀,莫若如此。


    而應天府六合之內,正是如同普普通通的小鎮一般,地界雖大,卻隻是市井氣息。


    六合正街,一個鋪子掛了塊金絲牌,隻是刻了“機巧坊”三個大字,其中別有一番場景。


    手裏捧著一枚核桃大小的木片,細細雕琢了一人之首,隻是這人首之上卻隻有獨眼,不見另一隻。


    刀頭隻有寸厘長短,卻是鋒利異常。隻要偏差毫厘,便是花了雕刻。阿祖雙目如絲,雙手卻是穩穩不抖,隻是刀頭刻開了一個小口,畫了眉眼。那人臉便是躍然有了些生機,栩栩如生。


    旁邊一位老者盯著,單眼架著塊琉璃,看著怪異,隻是點了點頭:“嗯,孺子可教。”


    這老者一直被人叫做童老板,本是應天府的富貴人家,據說祖上是明成祖那一代的古玩學究。隻是這幾年,古玩凋零,不似之前受人待見。老者也算家道中落,隻是就近來了六合,開了這家古玩店。


    說是古玩,其實並無古玩之實。童老板大多經營的便是雕刻生意,自己也算是雕刻大家。童老板年紀大了,就連看東西也不太清楚,若是要雕刻,隻能借著西域傳來的這喚作眼鏡的東西。雖然家人都是勸他不要執著於此業,但他一心不肯,說是老祖憑的是這番手藝創下的家業,隻想要傳承下去,自成一業。在這多多少少收了十幾個雕刻學徒,小到如阿祖這般八九歲大小,大到二十多歲的青壯年,都有。


    童老板收徒看的不是手藝如何,隻是看資質。雕刻之道,其實需要種種先決。一是目力要好,如若看不清楚,那斷然是做不來的,隻能雕壞一塊塊好木。二是手要穩,沉著有力,若是雕刀都拿不穩,一切都是空談。


    三便是心境。本著來說,應該是需要鍛煉的。童老板隻是招了學徒,每日管飯管住,沒有餉錢。他負責每日提供雕刀木料,當然是最便宜的那檔,給每個學徒五年時間。聽著時間很長,其實是一般的。雕刻一途,本就是靜心養氣,講來應該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幹的活,年輕人心性高,五年時間,能磨掉已然不錯。


    阿祖是三年前來的這裏。


    當年醒來之時,隻是在一片山林之中。阿祖雖然年幼,但已經有了些自立的心性。頹廢換不來什麽。阿祖走了兩天兩夜,體力尚存,隻是不識路,暈頭轉向之時便來了這六合城。


    好在懷中尚有三文銅錢,隻是買了兩個饅頭果腹。機緣巧合之際看得這喚作“機巧坊”的鋪子招收學徒,來碰了運氣。


    不曾想到那童老板竟然不考技藝,單是測人目力與手勁。這兩項卻是阿祖強項,當時中的童老板下懷,便留下來當了學徒。


    阿祖其實本無這番打算。隻是眼前缺個去處,記憶之中是每個月都會有順天發來的安家錢的,卻是沒再看見相關消息。


    於是安頓下來,再做打算。阿祖隻是存了心思,有了資本,再入順天的。隻是不知道,究竟如何能見到爹。


    三年磨煉,阿祖本就有資質,又是少年獨立,心境也不差。儼然在童老板心目中成了最佳人選之一,常常受他單獨指導。


    手中木片上的人,躍然徐徐,卻是傳神。


    卻是童老板發聲道:“後兩日,我便拿紅木來給你雕?”


    阿祖愣了愣神,雕了三年苦木,隻是未曾雕過紅木,聽人說是很貴重的木料。


    “你的本事夠了,怕苦木限了你。”童老板笑笑。


    阿祖點點頭,童老板是嚴肅的性格,一般不苟言笑。他若真是笑了,那便是真的開心。


    其實童老板貌似刻板,卻是個祥和的人呢。雖是收學徒,但也是養了幾十張白嘴五年,當是行了善。


    “歇了吧,該是吃晚飯的時間了。”童老板隻是擺了擺手。


    阿祖隻是應了聲,放下雕刀和木片,揭了簾子出去了。


    童老板看著瘦小的背影,隻是拿了他雕的人像,布了老繭的手撫摸著上麵的紋路,那眼鏡的昏花卻是有些神采。


    ……


    機巧坊地方很大。大概是六合地界荒涼,地皮也值不得多少錢的緣故。童老板把這機巧坊劃了三處,一處便是外門,是正經經營古玩的門店。二處便是大房間,布置了十多張小桌和雕具,專做學徒練習用的地方。而第三處,便是學徒的寢食處,卻是生活之所。


    在這貧民之處,便是有了吃住也是不容易了。隻是有了簡易的茅房和洗漱處,外加鋪了幾個樸素床鋪,卻也讓學徒們滿意了。


    好在學徒都是男子,倒是沒有男女之分,生活不便之類。


    阿祖來了住所。隻是門口擺了一張大桌,上麵提了兩個木桶,裝的大概是些簡單的吃食。


    一個錦衣華服的妙齡女子,妝容美麗,隻是給學徒們分發著糧食。


    阿祖認得她,便是那童老板的孫女,聽說是六合縣裏很有名的才女。童老板一心要將雕刻傳下去,隻是做了這學徒的事情。他孫女奈何不得,隻是不希望自己的爺爺累著,一心來幫忙照看門店學徒。


    阿祖其實不甚了解,隻是聽得幾個師哥大都是“詩詩姐”地叫,因此也便隻是跟著叫了。


    到了晚飯的時間,詩詩姐便是來分發的。其實十幾個學徒大概是比較講規矩的,自覺地有些秩序,倒也不累。


    阿祖被童老板單獨留了,隻是落在了最後,也不氣惱,安安心心的排在隊伍後麵。


    那詩詩姐隻是很和藹,每個人排隊到她跟前,都是道聲謝。詩詩姐便是從一個桶裏舀上一碗米飯,又從另一個桶裏打了碗清湯,最後發了個饅頭,一並遞來。


    隊伍井然有序,緩緩前進。隻是輪到阿祖之時,那詩詩姐也是嫣然一笑,打了糧食給他。


    阿祖卻是聞得詩詩姐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氣,隻是口腹之中有些饑餓感,卻是吸了口氣:“謝謝詩詩姐。”


    詩詩姐點點頭,卻是又聽得:“詩詩姐你身上好香。”


    心中有些開心,笑靨如花。自己用的卻是名貴的香水,自然好聞。


    不過下一句話卻是讓她哭笑不得,隻是說不出話來。


    “比米飯饅頭都香。”


    看著那少許的童真,其實生氣不起來,卻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孩,童言無忌,當不得真。隻是看阿祖有些饑腸轆轆的模樣,真是好笑。


    阿祖卻是不知道他這話的氣人,隻是拿了飯食,便去了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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