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稍稍往前追溯兩個時辰。


    深夜時分,在一間裝扮精致、香氣馥鬱的閨房內,一人一貓相對而坐。人在椅,貓在桌。


    隻見桌上那隻毛色柔亮的狸花貓,一邊舔著前爪,一邊口吐人言道:


    “你當真信了那小道痞的鬼話了?”


    劉巧巧向後捋了捋夾在耳後的青絲,怔怔道:


    “當然不會全信,不過世間事往往如此,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不是麽?”


    狸花貓伸出右前腿,五趾張開,露出鋒利的爪子,繼續一邊對付著內側的肉墊,一邊說道:


    “有一點那小道痞倒是說得沒錯,你呀,就是個癡兒!明明已是身在牆外,日日周旋在各種臭男人之間,一顆心偏偏隻想著過牆內的安生日子——那人有什麽好的,值得你日思夜想這麽多年?”


    劉巧巧支頤展顏,嘴角突然有了笑意,並未直接回答它的話:


    “我聽大都督府的蔡將軍說,機宜司那邊收到消息,大桓國開春就要派遣特使過來,作為兩國和談的先遣使節,負責先與本朝接洽和談事宜。花姐姐,你說來的會不會就是他呢?”


    那狸花貓聞言,停下嘴中的動作,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


    “搞不懂你們人類的情情愛愛,思來想去的,腦子都被搞壞了。早點歇下吧,明天還要籌備雅集。”


    劉巧巧卻似未聽見一般,繼續坐了很久,想了很久。


    遊離畫完了一堆符籙後,精神出奇地好,幹脆繼續趺坐入定,以冥想代替補覺了。


    半個時辰後,窗外的香薰街上,往來人聲漸起,新的一天開始了。


    打開窗戶一看,青灰色的街道和房屋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冷風撲麵,寒意逼人。


    遊離伸了個懶腰,轉身去洗漱。之後,吃了點隨時攜帶的幹糧,將一切安排妥當。最後,在桌上留下一貫銅錢,外加幾道去煞符籙,以及一張字條,言明身上所帶銀錢不多,後院廂房的損失以後定會再補上。這次之所以不辭而別,完全是因為有要事處理,請對方見諒雲雲。


    做完這些,他靜悄悄地出得房門,輕聲下樓,跟早起灑掃的長工打聲招呼。長工隻當他是個尋常客人,在過身時,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才這麽大,就想著喝花酒,這世道,不得好了”。


    遊離聽在耳中,窘在心裏,加快步伐,恨不得一步就跨出巧榭大門。


    來到街上後,看好方向,徑直往城中心的城隍廟而去。


    或許是時間還早,加上大雪初霽的緣故,當他趕到城隍廟時,才發現前來上香敬拜的信眾並不多。


    於是,他疾步進入山門,與掃雪的值班道童互相致意,徑直來到中院的主殿城隍閣內。


    殿內東側,早有值守的道士準備好了各色香料,供信客挑選購買。


    遊離算了算,身上的盤纏已然不多。昨夜被那賭鬼姬居“借”走三貫,贏了那麽多錢,卻一分都沒撈著。再加上剛剛留了一貫在巧榭內,現在身上滿打滿算隻剩一貫又三十文錢。


    這些錢看起來似乎還不少,但安西州既是本路的首州,物價顯然要比聖山縣高得多,吃飯、住宿是大頭,再考慮到要給爹娘買點吃的用的,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不過,既然是來求城隍爺幫忙的,要想請動神祇幫忙,心裏的誠意再純再大,也不如手上拿出的“誠意”實在。


    “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其實請神所費同樣不小的。祖師爺保佑,希望能找到大山哥的消息吧。”


    遊離心中慨歎一聲,最終花費六百六十六文錢,買了三根位列中品的信靈香。


    在燭火上引燃,舉過頭頂,麵對城隍爺那高達三丈的泥塑金身,躬身而拜。


    在虔誠敬拜的同時,將心事默默訴說了兩遍,然後將香線插入供案中央的香爐之中。


    這時,他的心湖中突然漾起一圈圈漣漪,然後就感到兩眼一花,心神出現了短暫的恍惚狀態。


    遊離的第一反應卻是,這位護佑安西州州城的周城隍,修為果然高深莫測,比聖山縣城隍婁瑾瑜高出很多。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他的心湖之中便響起了一股渾厚醇正的男低音:


    “小輩,你神魂之中的香火印記,可是得自聖山縣城隍廟?”


    遊離心神一震,恭敬以心聲回道:


    “見過城隍老爺,晚輩此來,的確是婁城隍舉薦的。”


    “所為何事?”


    於是,遊離便將尋兄一事說了,並且詳細說明了委托婁城隍幫忙一事。


    說完這些,在等待對方回應的間隙,他在心裏迅速過了一遍婁瑾瑜提供的安西州這位城隍爺的信息。


    此公本姓周,名功成,生前同樣出身行伍,乃丹澤帝國的開國功勳之一,死後被封為“開國公”。並於隨太祖武聖三十年,被朝廷昭告天地,敕封為安西州城隍爺。


    這些都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這位周城隍是一位實打實的正四品地祇。若比照修行界的實力劃分,大致相當於一位凝丹後期巔峰狀態的修士。


    這個境界看似不高,但需要注意的是,地祇坐鎮自己的轄境,集地利人和於一身,天然壓勝一切外人外物,其真實實力往往要再拔高一籌看待。


    也即是說,周功成隻要坐鎮安西州城,其真實戰力至少處於金丹初期巔峰。


    不僅如此,據說自從朝廷設立了安西路以後,作為本路首州的安西州,其州城隍的神階極有可能水漲船高,升格為一路的“路城隍”。


    路,在遊離的理解中,相當於省一級的建製。而根據丹澤帝國敕封地祇的慣例,凡升任一路路城隍的地祇,其神階均未低於從二品。這就意味著,周功成的實力還將進一步得到躍升。


    想到這些,他便愈發地恭敬虔誠了。


    片刻後,周功成緩緩說道:


    “本尊剛剛已經替你探查過了,很遺憾,你那位兄長此刻並不在城內。通過氣息回溯,也隻能確認,他於半個月之前出了本城,往東北方向的宣州去了。”


    半個月前?那不是安西城內發生當街殺人案的時間點嗎?


    這兩者之間,該不會有什麽直接聯係吧?還是說,隻是巧合?


    遊離暫時按下心頭的種種疑惑,想了想,又問道:


    “多謝城隍老爺。晚輩還有一問,不知我那兄長在城內以何為生?”


    這個問題,是他這幾天反複思量過的。


    因為他已經知道,地祇的敕封大權雖然掌握在朝廷手上,但一經敕封後,地祇作為天庭在人間的基層代理人,其直接負責對象不再是人間的朝廷,而是天庭。


    那麽,人間的很多事情,這些人間地祇就不能再隨意插手了,從而完完全全成為護佑人間、享受萬民香火的一方神靈。


    不過,世間那麽多凡人俗子燒香求神,能得到回應的卻十不及一。為何?


    重點就在功德二字上。道門勸諭教化,要人積德行善,根柢正在於此。


    所以,若非先前在霧魔嶺斬妖積攢下足夠大的功勞,像遊離這種尋親的祈請,一般地祇是不會給予正麵回應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周功成肯告訴他兄長的下落,已經是極大的恩賜,再詳細的信息就很難再問到結果了,畢竟地祇每次回應信眾的祈請,都是以消耗自身的功德修為為代價的。


    因此,遊離打算打一次擦邊球試試,如果對方肯順便告知,那最好不過;如果不肯再多說,也無所謂,因為自己並不會因此損失什麽不是?


    至於會不會因此惡了這位城隍爺,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畢竟,這種祈請在合理範圍內,地祇就算不喜,大不了不作理會,斷不可能因此就嫉恨自己的信眾的——心眼兒這麽小,怎麽可能當好主管一方的神祇?


    遊離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好一會兒,周功成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對方給予了正麵的回道:


    “本座剛剛問過人丁司的同僚,報雲:你兄長於十三年前跟隨一名茶商來到本城,後被一武師相中,進入本城的保安鏢局,成為一名鏢師。”


    人丁司,乃是城隍廟二十四司之一,掌管城內民間戶籍丁口情況。


    聽到這裏,遊離既慶幸,又感恩。慶幸的是,終於兄長的下落終於有了眉目;感恩的是,這位城隍大人之所以願意多幫自己一把,十有八九是得了婁城隍的關照,這個人情欠得實在不小。


    他在心中牢牢記下這兩位人間地祇的厚恩,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找機會回報二位。


    遊離伏身磕了頭,在心中連連感恩道:


    “多謝城隍老爺賜福,晚輩感激不盡。”


    這之後,遊離的心湖中再沒了動靜,平靜如常。出得廟門,望著外麵漸漸多起來的香客,他頓時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這世界的芸芸眾生,誰又何嚐不是在努力地活著呢?


    正感慨著,前方突然傳來一聲怪叫:


    “好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臭小子,本少爺花重金尋你不得,沒想到反倒在這裏碰上你了,這次看你還往哪裏逃?”


    遊離循聲望去,臉色頓時變得精彩萬分。


    ——那人不是一直在找他麻煩的背後事主王窕,又是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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