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離師兄弟二人落在小孤山上時,下午的交易會剛剛開始。


    這處被蒼穹派經營起來的交易坊市,已經初具規模。為了防止被山下小鎮上的普通人圍觀,還特地打造了一個幻陣,凡人登山,隻會在法陣的引導下返回山腳。久之,小鎮上便流傳著小孤山有神異的傳說。為此,山上曾熱鬧了好一陣。不過,這種好奇和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漸漸也就平息下來。


    修行界對絕大部分修行資源都有著嚴格的管製措施,比如靈石、法器以及絕大部分的丹藥、符籙等。隻有少部分能夠治病救人的丹藥和符籙,才允許流散到凡俗界。


    這樣的措施,自然有全麵控製修行資源的目的,但其初衷也並不全是壞的,畢竟絕大多數修行資源凡人都用不了,且很多丹藥對俗體凡胎而言,反而會致命。並且有些法器,比如墨家的機關器具,隻要有靈石,凡人也能使用,這無疑是朝廷的大忌,自然要嚴格禁止。


    當然了,以上的規定隻是針對正規的交易渠道。任何世界,隻要有足夠多的利益,便能驅使人偷偷逾規越矩。於是,便有了地下黑市。凡俗界的世家大族,隻要有門道,往往能從黑市中換取一些違禁資源。仙盟對此心知肚明,但隻要做得不過火,一般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畢竟水至清則無魚,一味打壓也是不可取的。


    師兄弟二人在唯一的一座南門前落定,各自交了十靈入場費給守門的兩名築基修士,換來一個黑色的木製陣牌,然後入門登階。


    往陣牌中注入真炁,眼前的煙霧朦朧逐漸消散,幻陣自消。二人剛到山腰,就已能聽到山上鼎沸的人聲。


    “很熱鬧啊。”劉在說道。


    “比上次和師父來的時候要熱鬧。”遊離附和道。


    “和師父?”劉在眉頭微蹙,“你小子可以啊。”


    這是又吃醋了?遊離心中腹誹,你一個快半百的小老頭了,這是吃哪門子醋?


    “師兄說笑了,上次也是缺符紙和符墨,跟現在的情形差不多。”


    劉在收起小情緒,點點頭,說道:“走吧,有人在等著了。”


    “誰?”遊離疑惑道。


    見師兄大步在前,沒有多言,他便放棄追問,快步跟上。


    等到了山頂,遊離發現,原來那一個個雜而不亂的地攤都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由山石堆砌的獨立小單間,顯得正規了許多,一切都井井有條的。


    遊離正看著人流出神,不想師兄卻丟下一句“自己先逛逛,我去見個人,挑好了等我過來再買”,便徑自向東穿過人群而去。


    “這是又要見什麽人,這麽神神秘秘的?”他嘟囔了一句,旋即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開始一個個地逛起來。


    大半年沒來,這裏不僅房舍建得整齊劃一,就連販賣的物品都上了兩個檔次,看來蒼穹派著實花費了不少心思在上麵。


    遊離慢慢逛著,已經不像上次那樣,見什麽都覺得新奇了。因此,同樣是閑逛,這次的目標就要明確得多。


    一路走走停停,來到一個店麵前,隻見招牌上寫著“範記”二字,落款則是“商祖範通”。


    遊離見狀,立即樂了,腹誹道:“拜托,這年頭經商拉大旗作虎皮都這麽不走心了嗎?就算這匾額真是那傳說中的範通所題,誰還會自稱‘商祖’?”


    範祖活躍於上古之世的大修士,上有輔佐諸侯稱霸之功,下有經商三聚三散之豪,人稱“範子”,諧音販子,故被後世商家弟子尊為“五祖”之一。


    傳聞範子因精於商道,又長於智計,被天界武財神看中,接引飛升而去。人間雖然流傳著其人的諸多傳說逸聞,但幾乎沒有其飛升之後再下界的說法啊。


    所以,遊離一看便斷定了店家的虛假宣傳。不過,他也沒有點破,而是被殿中的一幅行書吸引了目光。


    店家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穿灰色短襦,頭戴一方黑色巾帕,顯得不儒不商,不倫不類。不過,遊離還算眼尖,一眼瞧出短襦敞襟內的羅衫,乃是上好的雲紋羅。


    那年輕人放下手頭的線裝書,見是個小道童裝扮的少年朝自己身後張望,旋即微笑道:“這位小道長,看上什麽了?可以進來看看。”


    遊離收起視線,依言走了進來,隨意翻檢著櫃台上的壇壇罐罐,都是些尋常的私窯產品,偶有官窯遺留出來的上等貨色,不過他對這些不在行,也不感興趣,自是看不出多大的名堂。


    那年輕人見狀,笑道:“小道長是隨便逛逛,還是有什麽需求?”


    遊離搖搖頭,繼續緩緩掃視了一番,指著牆上的一幅《秋風秋雨愁煞秋心》帖,不動聲色問道:“這幅字帖怎麽賣?”


    店家道:“沒想到道長倒是個小行家,我也不蠻你,原帖據說早流入了皇宮內禁,這幅字帖雖是後人臨摹之作,卻也是數得上的精品,既然你也是一代書聖方尚君的同好,就算你銅錢八十貫好了。”


    “八十貫?”遊離翻了個白眼。


    店家又道:“六十貫,不能再多了。”


    見遊離視線轉移到了其他的小物件上,便咬牙道:“五十兩,再低就算了。”


    “敢問店家,你這店鋪的日租金是多少?”


    年輕店家一愣,回道:“一百靈,何故有此一問?”


    “既然每日有一百靈的租金,為什麽這字帖你隻收俗世的銅錢?”


    店家撓撓頭,笑嗬嗬道:“遊戲之作而已,真要折算成靈石發賣,就隻有掛在牆上吃灰的份了。何況,我在安化鎮的吃穿用度都離不開銅錢,用不上靈石啊。”


    “原來這字帖出自你手啊。”遊離暗道果然。


    “慚愧慚愧。”


    “我身上現錢不多,三十貫,你若同意,我便要了。”


    店家猶豫片刻,最終點頭:“成交。今日首單,算是開張了。”


    等到店家取下字帖裝函時,遊離看似隨意道:“旁邊那幅也是你臨摹的?”


    店家將裝好木函推過來,答非所問道:“那個是我掛著鎮店的,非賣品。”


    遊離故作驚訝道:“這幅《快雪時晴快哉亭》,難道真是方公的真跡?”


    店家未作答,卻是一臉神采,流露出來的意思很明確了。


    “我能否走近些觀摩觀摩?”遊離問道。


    “可以,不過隻準在一丈外遠觀。小道長你既能進得這個坊市,眼力自然是不同尋常的。”


    遊離抱拳,然後按照店家的指示,遠遠地端詳起來。


    方尚君,本名鑒,字尚君,曾是三百年前名聞天下的“書聖”,擅長行、草二書。不過,其摹寫的道家雲篆字帖極具符道真意,最是山上山下的書法愛好者和收藏家熱捧。


    由於時值大爭之世,方鑒一生的行藏外界所知甚少,隻有少數的幾本文人筆記中略有提及。據傳,他一生活躍於江南一帶,與諸多道門高真過從甚密,不然也不會傳下十餘幅“雲篆帖”。


    隨著書名遠播,他卻在壯年時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成為曆史之謎。其後數十年,陳國一位致仕告老的史官,在其《南史鉤沉》一書中曾有一筆帶過:“方君鑒者,陳國通州人氏,餘之同鄉前賢也,以書名世,後皈道門隱宗。”


    兩百年多來,眾說紛紜,對這位“書聖”的下落莫衷一是。


    然而,外界所不知道的是,方鑒不但確如《南史鉤沉》中所言,皈依了道門隱宗一脈,而且憑借出色的符道天賦,修得了自己的道號:“心摶。”


    沒錯,外人不知道,遊離作為玄真門嫡傳,自然對自家師祖的生平知之甚詳。


    此刻,在這個不過方丈之地的小店鋪內,竟然就掛著一幅自家師祖為數不多的傳世真跡!哪怕是行書帖,而不是那為修行界追捧的“雲篆帖”,也值得遊離想辦法拿下了。


    遊離早暗暗提炁壓下心口的狂跳,不動聲色道:


    “小道雖不是書道行家,但也能看出此作之中的中正平和之意,觀之心凝神靜,比打坐入定還有效哩。”


    店家喜道:“小道長謙虛了。沒想到你年紀不大,竟然對方聖的體悟如此之深。”


    “不敢當,不敢當。比老板你……”遊離話到一半,發現還不知對方姓名,便抱拳問道,“不知店家如何稱呼?”


    “鄙姓範,名鯉。”


    “原來是範老板,失敬失敬。範老板,既然開門做生意,當真不肯割愛?”


    範鯉將頭搖成了撥浪鼓,堅決道:“不賣。”


    “五千靈!”


    “道長打住,不賣就是不賣。”


    “八千靈!”


    “說了不賣。”


    “一萬靈!”


    “不……啊?多少?”


    “一萬靈。”


    “好家夥,看不出來啊,小道長你這麽有錢?”


    範鯉一邊說著,一邊卻被遊離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虛氣短,聲音頓時低了好幾分:“真的,不賣的。小道長,你莫叫範某為難。”


    遊離深吸一口氣:“一口價,一萬五千靈!”


    “嘶——”饒是範鯉嘴再硬,到這會兒仍不免動了心。


    這幅《快雪時晴快哉亭》字帖,雖然名貴,但比之方聖的十餘幅“雲篆帖”,還是要遜色不少。這一幅不過三尺的字帖,按當前市價走,至多不過一萬靈,而眼前這小道長瘋了似的砸到一萬五,已是把他砸得頭暈目眩了。


    自古財帛動人心啊。範鯉暗暗慘歎一聲,囁嚅了半天,艱難道:


    “既然小道長如此鍾愛此帖,我雖非儒家君子,卻也懂得成人之美。”


    遊離眉開眼笑道:“多謝範老板成全。”


    言畢,生怕他後悔,當即取出一塊上品靈石和五千靈符鈔,放在櫃台上,然後徑自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牆上的字帖。


    範鯉本來還想翻悔,但一看到那一塊金條也似的上品靈石,頓時閉了嘴,快速收進佩囊之中。做完這些,還不忘看了看店外,好在沒什麽人注意到這爿不甚起眼的小店內的情形,便稍稍鬆了口氣。


    遊離再仔細看了一遍,確認是自家師祖的真跡後,這才滿意地收入玉函,連同先前的那幅《秋風秋雨愁煞秋心》仿作,迅速收入佩囊之中。


    兩人像做賊一樣,同時轉過身來,默契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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