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風清的黑夜,雪林映襯著皎潔的月光,散發出幽冷的清輝。


    忽有一道形如鬼魅的身影打破了雪林的寧靜,急掠如風,卻未在雪地上留下片痕隻影,真真是踏雪無痕,來去無蹤。


    半個時辰後,那人終於在停在一棵大樹上,回望身後許久,見沒什麽動靜,這才以手撫膺,喘息不止。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險死還生的範厘。


    “媽耶,幸虧見機得快,早早貼好了師父贈予的這道五品輕身符,不然就要被那老匹夫拍成肉泥了。”


    範厘慶幸不已,旋即舒眉展顏,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苦笑,兩眼一轉,計上心頭:“自古窮文富武,文隨福增,武得財行。我如今是身無分文,隻能就近找個大腿抱上一抱了。”


    言罷,認準方向,繞著霧魔嶺一大圈,最終乘著月色,往青雲山方向飛掠而去。


    ——————————


    遊離和師兄回到青雲村清遠酒樓時,已是亥正時分。二人一早從酒樓出發,前往小孤山采買符紙,兜了一大圈,最終又回到了酒樓。


    走進酒樓,掌櫃的迎上來道:“二位仙師,我們大東家吩咐過,你們若是回來,就讓我帶你們去二樓包間。”


    這個大東家,指的自然是翟碧青了。


    劉在道:“好,那就有勞了。”


    “劉仙師客氣。”掌櫃當即引著二人上樓,一邊小聲提醒道,“今日還來了一位氣度不凡的年輕客人,小東家偷偷關照我,說是京城來的大人物。”


    劉在會意,感謝一句,便跟著來到包間外。


    敲門,得到肯定回應後,掌櫃的主動開門,等二人進去後,便輕輕關好門,自去了。


    遊離站在劉在側後方,快速掃了一眼,隻看到了翟碧青、翟弼清和剛剛出關的方懷遠,以及坐在他們對麵的邢陽生,卻沒有見到翟墨青的身影。一想到他可能並不喜歡應酬,也便不覺得有什麽可奇怪的。


    與眾人寒暄一陣,二人各自落座。劉在大咧咧地坐到了邢陽生的旁邊,遊離則和翟弼清坐在一處。


    翟碧青舉杯笑道:“劉賢侄回來得正是時候,你再不來,邢大人就該坐不住了。”


    劉在同樣舉起酒杯,斜睨了邢陽生一眼,笑道:“翟姨說笑了,咱們這位邢大人一向是屁股上紮蒺藜,坐不住的,有我沒我都一樣。”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原本有些尷尬的氣氛也為之一鬆。


    邢陽生也不著惱,反而笑眯眯道:“在哥,你拿小弟開涮也就罷了,怎的還把碧青仙子給叫老了?難道不該自罰一杯嗎?”


    翟碧青聞言,便一直舉著酒杯,順勢道:“邢大人說得對,是該罰。等罰完一杯,咱們再一起走一個。”


    劉在無奈,“明明一直叫慣了的,偏偏今日要罰酒,這是什麽道理?陽生,你在京城這幾年,官場酒宴的陋習沾染了不少啊。”


    說著,一口氣飲完杯中酒。翟弼清趕緊上來給添滿了,眾人又一起走了一個。


    遊離知道自家師兄其實不愛喝酒,而且酒量差,便給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少喝點。


    邢陽生哈哈大笑:“說起來還得感謝在哥你呀,當年小弟窮困落魄,在京城喝到的第一頓酒還是你給請的。此恩小弟可一直記著呢。”


    “你就是這麽報恩的?”劉在白了他一眼,見翟碧青也朝自己使眼色,轉而正色道,“京城有消息沒?”


    “正式消息還沒傳達。呂相先傳來一份密信,說政事堂內吵得不可開交,官家的態度又十分模糊,是以遲遲未有結論。”邢陽生說道。


    “這個倒沒什麽意外的。”劉在吃了一口菜,又問道,“怎麽個吵法?”


    “還能怎麽吵?孔相認為是我從中作梗搞事情,堅持要按原來的方案走,說是沒有道理再橫生枝節,然後就是茲事體大、國策豈可如同兒戲輕易更改之類的老說辭。呂相則比較傾向於你提的這個方案,畢竟是我報上去的嘛。據呂相說,朝中曾也有人提出過類似的方案,隻不過被孔相壓下來了,所以沒有能呈報給官家作參考。他老人家事後得知,簡直氣得不輕。”邢陽生抓了一把炒花生,一粒一粒地往嘴裏扔著。


    “那麽,依你所見,新方案能否通過呢?”翟碧青問道。


    “這個難說了。以我對兩位宰相的了解,多半是針鋒相對,吵不出什麽結果的,最終還是得看官家的態度。說起來,我這輩子隻有殿試的時候遠遠見過官家一麵,可不敢妄自揣摩聖意。要說對官家的了解,碧青仙子還是得問在哥。”邢陽生一邊說著,一邊朝劉在努嘴。


    劉在沉吟片時,直接給出了自己的推測:“以我對官家的了解,他老人家應當會支持這個方案的。我一開始還奇怪,按說這個方案並不難想到,為何朝廷沒有想到。聽你這麽一說,官家從始至終都沒見到,那就不難理解了。”


    翟碧青有點不放心,追問道:“你這麽推斷的理由是什麽?”


    “我在武德司當值時,需要巡弋皇宮內禁,所以經常有機會接觸到官家。”劉在酒力有些上湧,隻得放慢語速,娓娓說道,“你們也知道,他老人家在位已逾三十年,算起來今年正好是七十七歲的喜壽之年。你們說,到了他這個歲數,最在意的是什麽?”


    “老當益壯?”翟弼清突然開口道。


    翟碧青聞言,直接賞了他一個栗暴,“小小年紀,腦子裏都想些什麽呢?一天天的就想著跟你舅舅瞎混,不學好。”


    翟弼清捂著腫脹的後腦勺,漲紅了臉。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方懷遠解圍道:“劉前輩,難道那位皇帝龍體有恙?”


    邢陽生聞言,收起了那份吊兒郎當,正襟危坐地看向劉在。


    劉在見狀,笑道:“凡人到了他這歲數,身體多少會有些毛病,但你們也別忘了,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各類仙家丹藥了,他老人家精氣神好著呢。我的意思是,他作為一位守成之主,不僅讓大隨的國力更上一層樓,更是開疆拓土,增加了安西路七州之地,也算得上一世雄主了。該有的成就都有了,接下來最大的心病,自然就是大隨國祚的延續了。”


    劉在這番話並沒有完全挑明,但他相信在座的幾位主事之人肯定都懂。至於三個年輕人,至少自家師弟肯定是能明白的。


    果然,遊離見翟弼清眉頭緊鎖,便輕聲提醒道:“當今天下河清海晏,朝野上下政通人和,那麽對朝廷來說,如果說還有什麽威脅的話,你覺得會來自哪裏?”


    “哦,我知道了,是修行界!”翟弼清恍然大悟。


    其餘人都投來稱讚的目光,邢陽生更是扼腕道:“唉,話說當年我怎麽就有眼不識泰山,一門心思地想著去考科舉呢?如果當年能早點開竅,現在當你師弟的應該是我才對!”


    “少貧嘴。”劉在淡然道,心裏卻頗為自得,這小子果然還是挺給自己長臉的嘛。


    “如此一來,趁著安西路各家本土門派的勢力還很弱小,朝廷來正好誘之以利,借機拉攏一番,以穩住邊境局勢。”翟碧青同樣給兒子分析道。


    翟弼清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可難為情的,很自然地連連點頭,努力消化著這些信息。


    方懷遠突然問道:“邢大人,你們力推朝廷解除對朝官修行限製,且不說朝廷內部的阻力,難道就不擔心修行界的反應嗎?從我們修道之人的角度來說,朝廷一旦放開修行禁令,勢必會對修行界造成威脅。武力方麵的威脅還在其次,最大的威脅,還是擠壓修行界既有的修行資源分配空間啊。”


    邢陽生眉毛一聳,不禁對這一個沉默寡言的同齡人有些刮目相看,“方仙師說得沒錯。在這方麵,我們自然也有所設想。隻是飯要一口一口吃嘛,我們目前更多的還是將目光放在朝廷內部,隻有先統一了內部意見,才有機會真正邁出那一步。現在談這些,還有些為時過早了。”


    見他答得似是而非,方懷遠倒也沒有覺得有什麽意外,點頭致意,仰頭飲盡杯中酒。


    “方老弟——若果你不建議我不用敬稱的話——聽說你是雲州人,果然夠豪爽!”邢陽生哈哈一笑,同樣豪氣幹雲地滿飲一杯。


    至此,席間的氣氛就變得熱絡起來。眾人一邊吃菜,一邊談天說地,一直鬧到半夜才散席。


    遊離在方懷遠的幫助下,架著不勝酒力的師兄回了房間。將他安置好後,又與方懷遠敘了一會兒舊,彼此祝賀對方的晉階。


    待方懷遠離開後,他又坐在師兄房內練習畫符。直到劉在鼾聲四起,這才輕輕退出房間。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返回自己房間的途中,昏暗的廊道內卻站著一個人,似乎專為等他。


    遊離暗暗運炁於雙目,正想看清是誰,對方卻率先發話了:“別看啦,是我。”


    聲音輕柔婉轉,十分耳熟。


    “是蘭若姐姐?”遊離意外道。


    “總算還有點良心,聽得出我的聲音。”


    “當初收留之恩,我可一直都記著哩,怎麽會忘呢?你不是在安化鎮上的清遠茶樓討生活麽,怎麽會在這兒?是翟姨安排的?”


    “那倒不是。是你們今日宴請的那個轉運使大人提出來的,他一發話,茶樓東家就答應了。誰讓那茶樓和這酒樓都是翟家的產業呢?”蘭若說著,聲音中有說不出的淒苦意。


    “那你找我何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蘭若一聲嗔怪,聽得遊離直起雞皮疙瘩。這種感覺很怪異,是他與蘭若幾次短暫的接觸中,從未有過的。


    “開玩笑的啦。你一個乳臭未幹的小鬼頭,姐姐我可生不出什麽心思來。就是聽說你來了,我在這窮鄉僻壤也沒有其他熟人了,就把你當成是老鄉,想找你敘敘舊。”蘭若解釋道。


    遊離暗鬆一口氣,心中不免想著:“色字頭上一把刀,銷人魂魄蝕人骨,不可不妨,不可不防。”


    “你這小家夥,年紀輕輕的,鬼心思倒是不少。”蘭若一語道破,然後率先邁步道,“為免你緊張,就不去你房間了,咱到樓下大堂坐坐?”


    “好。”


    遊離沉吟片時,搖頭自嘲一笑,跟著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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