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城,李府。


    寬敞的臥房內,李自牧的氣色眼見著漸漸好起來,此時卻縮在床角,錦被雜亂地橫陳在腿上,一臉無奈地麵對著雙手叉腰站在床邊的自家夫人。


    王氏體型豐腴,娥眉緊蹙,眼神殺人,白皙的臉龐更是漲得通紅,“好一個‘安西十二釵’!李大老爺,左擁右抱的滋味不錯吧,啊?現在身子骨漸好,是不是又蠢蠢欲動,要去與你那些相好的狐狸精勾勾搭搭了,嗯?”


    嘴上說著,手上也不肯閑著,順手就抄起旁邊的瓶瓶罐罐,砸得滿地都是。


    李自牧起初莫名其妙,但夫妻二人也相處好些年頭了,對自家夫人的脾氣自然了解,慢慢從她的隻言片語中聽出了大概,大呼冤枉道:“什麽十二釵,我不知道啊。夫人,咱來這麽多年了,你還能不知道我?我什麽時候去過青樓了?別說是你,就算是孔師,他也不允許我去那種地方嘛!”


    “什麽?”王氏杏眼圓睜,胸口一起一伏地哭罵道,“在你眼裏,妾身都不如你家老師重要了?你這個死沒良心的,是不是因為我至今沒能給你生下一男半女,心思就野掉了?我的命真是好苦啊,當初真是瞎了眼,放著好好的大戶人家的大小姐不當,偏偏要跟著你東奔西走,跑到這邊境貧苦之地遭罪不說,如今尚未人老珠黃,就遭嫌棄了。嗚嗚嗚……”


    說罷,一屁股坐在床沿,哭天搶地起來。


    李自牧又氣又惱,偏偏還不好發作,隻得小心翼翼湊上來,伸手搭在王氏背上,見她沒有反抗,這才輕輕摩挲,溫聲細語道:“夫人又胡思亂想了不是。想來是為夫昏睡了這麽多天,讓你擔心了。你看看,臉色憔悴多了,真真讓為夫心痛。還哭?再哭連紅妝都花了。”


    王氏抽泣了一會兒,順勢就倒在李自牧懷裏,嘴上仍不肯服軟:“你個死沒良心……呸呸呸,人好不容易好起來,就不提那些不吉利的字眼了。說起來,上次那幾位老仙師還真是厲害啊,先前那麽多仙師都沒能治好,他們一出麵就解決了。看來就算是入了仙途的修仙人,也不乏欺世盜名之輩。”


    李自牧一邊安撫,一邊正色道:“你這就是婦人之見了。仙家手段自然有玄妙之處,但也不能包治百病啊。上次治好我體內餘毒的,乃是丹峰的煉丹師,醫術據說是整個修行界數一數二的。能遇到他,是我們的幸運。”


    “丹峰?”王氏聽得稀奇,不解地問道。


    “丹峰離京城不遠,就在雲夢澤北部的中嶽山脈之中。”李自牧撫摸著她的一頭秀發,笑著解釋道,“京城太學分為上下兩部分,想來你是知道的吧?”


    “這我知道。”王氏終於破涕為笑,“之前與孔夫人閑聊時,曾聽她說起過。說太學分為上下兩部,下部為‘小學’,也叫‘下庠’,主要教授儒、法、兵三家學問,其他諸如道、農、縱橫等各家的學問雖然也有涉及,但並不是我朝的顯學,所以隻作為輔助性的知識。至於號稱‘大學’的‘上庠’,我就不知道了。”


    “上庠不分貴賤,隻要略有修行資質,哪怕是平民子弟也能入學。其創建者是朝廷的太醫局,裏麵不少教授便是從丹峰聘請來的,所以又叫‘丹庠’。”李自牧悠悠道,“當年為夫初到京城時,曾經就立下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誌向,想著如果科舉失利,便去報考丹庠,好在運氣不錯,不僅考中進士,竟然還位列三甲。”


    “瞧把你得意的。”王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說起來,你明明是個榜眼,如今官位反倒不如那個探花高了,羞不羞?”


    夫妻二人正說話間,門外突然響起爽朗的大笑:“牧之兄,老弟我來看你啦。”


    兩人對視一眼,李自牧笑道:“說他他就到,簡直是聞著味兒來的。”


    “啊!剛剛的話他不會聽到了吧?”王氏慌慌張張地爬起來,顧不得滿地狼藉,匆匆正了正衣衫,靜立在床側,喊道,“月兒,請邢大人進來坐。”


    少頃,邢陽生便跟著丫鬟進來,掃了一眼房內,忍著笑意,對著王氏作揖道:“見過嫂夫人。”


    王氏施了個萬福,麵帶窘意地笑道:“邢大人有禮。妾身服侍了我家老爺一夜,剛剛有些犯迷糊,端茶時不小心碰碎了些許瓷瓶,讓大人見笑了。”


    “碎碎平安,嫂夫人這些日子辛苦了。”邢陽生也不戳穿,順勢一笑。


    待丫鬟清掃完畢,王氏也盈盈而去。


    “怎麽樣?看你氣色不錯,可這臉色似乎不太好啊。”邢陽生坐在床邊,用手肘捅了捅李自牧,使了個“我懂的”眼色,壞笑道,“老弟我還是第一次知道,牧之兄娶了一位河東獅啊。”


    李自牧臉一陣紅一陣白,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我有今日一劫,十有八九又是你小子幹的好事吧?”


    “你我多年的老友了,不用跟老弟我客氣!”邢陽生大笑道,“如今你李自牧的名聲可了不得!本路各州的大書場和劇團,紛紛新添了一出‘李知州微服定花案,十二釵美名動安西’的評書和劇目了。”


    李自牧氣樂了,“都是本路的一把手了,做事情還是這麽不著調。你這家夥,是不是巴不得我被孔師罵一頓才好?”


    “得了,我可是聽說了,孔相年輕時比你還風流哩。”


    二人敘舊已久,漸漸轉入正題。


    “和談已經結束,咱們最終保下了青川河穀。至於安化鎮的那三座金烏石礦脈,政事堂同意讓出一成半的收益,並且提出明確要求,開采出的金烏石,至少要有一成是大桓境內加入仙盟的數家宗門自用,剩下的半成聽其處理。”邢陽生說道。


    李自牧沉吟片刻,疑惑道:“若是讓出一成半,那麽咱們朝廷留幾成?”


    邢陽生伸出三個手指。


    “隻剩三成了?那讓出來的一成,給誰了?”李自牧問道。


    “我上次主持的第二次競購會上,有人建議學習商家錢莊的做法,各家通過入股的方式分攤收益。我上報後,政事堂給出的答複是‘同意’,並且顯然是與仙盟高層通過氣,餘下的五成半,仙盟和安西路本土各家門派各占兩成半。最後的半成,則留給你這個安撫使了。”邢陽生逐一解釋道。


    “看來我哭了三年窮,還是有點效果的嘛。”李自牧笑了起來,然後又皺眉道,“仙盟居然占了兩成半,這有點多了吧?”


    “誰說不是呢。”邢陽生站起身來,在房間內來回踱步道,“政事堂居然會讓出一成給仙盟,真是讓人意外。從另一個角度看,是不是說明仙盟真要大發展了?”


    “那我哪兒知道?”李自牧翻了個白眼,“你們心心念念地想著解除朝官的修行禁令,對於山上的利益格局,看得可比我明白多了。”


    “我們又不是道正司或武德司,沒你們以為的那麽神通廣大。”邢陽生搖搖頭,正色道,“這次來,除了看看你,通報一下和談的結果,還有就是說一下仙盟大會召開期間的安防事宜。對了,彭大人昨日已經離開,說是荼州異變,他要趕過去參與處理,所以沒有來得及看望你,特地托我致歉。”


    “荼州又出事了?還正是多事之年。”李自牧歎道,“彭客卿這麽大年紀了,還要來去匆匆,也是不容易。至於你說的安防一事,我早上剛聽了城防營的匯報,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與這個相比,我現在最想優先處理的,還是我那個大舅子。”


    “王庭之嗎?這廝已經跑了。”邢陽生平靜道。


    “跑了?居然都瞞著我!”李自牧一驚,臉色變了數變後,喃喃道,“這人的性格我很清楚,跋扈歸跋扈,卻還算有點擔當。王窕雖然死了,他還有妻女在,能跑哪兒去?這事怕是不簡單啊,重九。”


    重九,是邢陽生的字。他生於重陽日,故有此名和字。


    “所以我勸你不要深究,這背後的牽扯肯定很深,連你都差點死於非命。你我隻管各司其職,做好官帽子範圍內的事即可。”邢陽生難得語氣如此嚴肅。


    李自牧抬頭看了看他,鄭重地點點頭,“話雖如此,總要給我夫人和弟妹一個交待。”


    話音未落,誰知那貨的正經臉隻維持了幾個呼吸,便壞笑道,“看你身子骨好得差不多了,晚上去喝一杯?”


    “滾!”李自牧抄起枕頭,毫不猶豫地砸了出去。


    又是暮鼓敲響後的宵禁夜,晚霞的餘暉尚未完全消失在天際,香薰巧榭內已經是人來人往,酒色生香。


    二樓角落的一個雅間內,李自牧臉色酡紅,正放下手中的酒盞,執箸擊盞道:“好久沒這麽放鬆地喝醇酒了,可是京城樊仙樓的蓬萊春?真香!”


    邢陽生嗑著瓜子,笑道:“今晚沒有國事、政事,更沒有所謂的政見之爭,隻管敞開胸懷喝酒,大開耳目欣賞清音妙曲。”


    言畢,輕輕拍手,便有兩位歌姬開門而入。


    李自牧醉眼朦朧地看過去,大著舌頭道:“不是說……說好了不喊清倌陪……陪酒的嗎?回去要是給夫……夫人知道了,家裏的壇……壇壇罐罐又要遭殃了……”


    說話間,眼睛的餘光正好落在從門口走過的一個身穿紫色長襦的女子走過。


    他眼睛恍惚了一下,正要定一定神,瞧個仔細,卻被邢陽生一頓勸酒,收走了注意力。


    至於門外走過的那個氣質雍容、麵相豐腴的女子,走過二人的門前後,暗中冷笑一聲“嗬,男人!”然後徑直走進隔壁的房間。


    與隔壁的聲色犬馬不同,這個房間內香爐生煙,幽蘭飄香,安靜異常。


    女子在屏風後的紫檀桌邊坐下,看著對坐那個頭戴黑色冪籬的女子,麵色不豫道:“這就是號稱除門三大刺客組織之一的一炷香的能耐?兩次在和談會議上行刺,都沒能殺掉李自牧,我要扣除三分之一的傭金。”


    冪籬女子冷冷道:“月娥仙子,當初說好了主要目的是破壞和談,行刺李自牧隻是順手為之。現在想要賴賬,隻怕不妥吧?”


    範月娥嗤笑道:“外人或許不知你一炷香的根腳,我武氏經營風門多年,對於八門之中各大勢力的情報收集,隻會比你想象的還多。你不肯下死手,無非是你們背後的勢力有自己的小心思而已,真當我不知道?”


    範月娥說著,身子前傾,胸前一對傲人的雪白若隱若現,“你想殺我,不用這麽可以斂藏殺意。不過,我奉勸你一句,李自牧就在隔壁,你還有將功補過的機會。我與那李自牧,究竟哪個更好殺,你自己權衡。”


    冪籬女子明顯遲疑了一下,片刻發出一絲無聲的歎息,沉聲道:“此次出門,宮主給我的指令是,除李自牧以外,其他人皆可依著你們的意思誅殺。至於合作一事,宮主並未拒絕,隻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


    範月娥聞言,柳眉微蹙,思慮一番後,靠回椅背中,雙手環胸道:“我知道了。”


    語罷,甩出一個荷包製式的佩囊,麵無表情道:“這是全部的報酬。煩請你轉告背後之人,我們這邊合作的大門時刻敞開著。”


    冪籬女子結果佩囊,確認無誤後,身影緩緩消散在房間內。


    範月娥坐在原位,臉色陰晴不定地思量許久,暗道:“李自牧沒死,反倒死了南木,與上清宗的合作注定是無法深入了。籌劃那麽久,究竟是哪一環出了問題?不行,我得回去與老爺商量一二。”


    俄頃,一陣香風飄過,房間內隻剩燭影搖曳,再無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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