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人, 五官還帶著點青澀的味道,眼睛裏是桀驁不馴的笑意,就那麽直勾勾地看著屏幕。


    這個建模與現實中的範淮並不相似, 但那種神韻可謂十分逼真。


    穹蒼盯著照片看了數秒, 隨後才將視線移開。


    這時,又一位青年敲門進來, 停在門口說道:“隊長,寧冬冬到了。”


    範淮坐在封閉的審訊室裏,一動不動,盯著桌麵, 全身上下都寫滿了焦慮。就算他極力想要掩飾,身上的肌肉還是緊緊崩成一塊。


    穹蒼一眼掃去, 就看出他表情中壓抑的抗拒。


    賀決雲走在前麵,拉開兩邊的椅子,與穹蒼一起入座。確認攝像頭正常開啟之後, 將麵前的電腦打開, 準備記錄。


    範淮聽見動靜,稍稍抬起頭。他對上穹蒼的視線,身上那種刺蝟般的攻擊性卸去一點, 沉沉吐息,等著他們提問。


    穹蒼問:“昨天晚上,你去了哪裏?”


    “hy小區。”範淮的聲線很平坦, 重複著那段他可能已經說過無數遍的話, “準確來說,原本不是要去花園小區,但是昨天晚上下暴雨,約我見麵的人為了避雨, 躲到了小區裏麵。我對那個地方比較熟,就同意跟她在避雨棚的位置見麵。”


    清脆響亮的鍵盤聲緊密響起,那種高速敲動的頻率,似乎也推動了二人之間的節奏。


    穹蒼:“然後呢?”


    範淮:“然後我去買了一個二手相機。”


    “哪裏來的錢?”


    “賺的。”


    “怎麽賺的?”


    “上課賺的。”


    “上課還能賺錢?”穹蒼不帶感情地笑了一下,“你不要敷衍地回答我。”


    兩人對話的速度很快,甚至夾帶著一□□味,這讓直播間的觀眾異常驚訝。


    他們原本以為,穹蒼會循循善誘、耐心地引導自己的學生。然而坐到這個位置之後,她似乎就變了一個人。


    範淮依舊低垂著頭,任由額前的劉海遮住些許視線。他頓了頓,繼續解釋道:“劉璐讓我去幫她聽課,記錄課上的內容,並調查班裏的學生。十二節課,七千塊錢。”


    “誰的課,哪裏的課,為什麽?你沒懷疑過嗎?”穹蒼接連拋出幾個問題,那灼熱的目光,似乎要從對方身上挖出一個洞來,“那班裏的學生到底有什麽特別?”


    “沒有。我不知道,當時看有錢賺就沒想那麽多。”範淮搖頭,“那是幾節社會心理學的課程。她讓我去聽課,我就去了。她說沒有收獲也沒關係,到時候把課程錄音交給她就行。我覺得很正常,畢竟是知名大學的公開課。”


    穹蒼挑眉:“就這樣,七千塊?”語氣裏分明帶著笑意,隻是這種時候的笑不會讓人感到任何友好。


    範淮聲音放低:“對。”


    穹蒼換了一個姿勢,單手搭在桌上,手指握著一支筆,上上下下不停地轉動。


    範淮知道,這個姿態代表她在思考,或者說,她在懷疑。


    他也知道自己的解釋不那麽可信,甚至有些荒誕,然而再一次被人質疑、探視,那種冰涼的感覺仍舊不可避免地從他腳底生出,緩緩往上蔓延。


    不知過了多久,穹蒼終於別開視線。她第一次掀開桌上的文件,用細長的手指夾著紙張來來回回翻看。


    “你說你九點二十分左右見完死者,之後就跟她道別了。可是你再次抵達相機店的時候,已經將近九點四十五分。按照兩地路程,不管你走得多緩慢,都不可能需要那麽長的時間。”穹蒼掀起眼皮,目光銳利地望著他,不放過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這段時間裏,你去了哪裏?”


    範淮說了個出人意料的答案:“我穿了一雙新鞋子。”


    穹蒼不明所以地偏過頭:“嗯?”


    “我媽給我買了雙新鞋子,我不希望它被打濕。”範淮道,“後來雨越下越大,出去的路,地勢又比較低,前麵漲了有多積水,不小心就會把鞋子泡壞。所以我在一戶人家的屋簷下麵等了等。想等雨小一點,再從邊上過去。”


    他的喉結隨著他說話,小幅上下滾動,放在桌上的手指也收緊起來,暴露了他的心情。


    穹蒼問:“有人能替你作證嗎?”


    範淮還是搖頭,動作很輕:“沒有。”


    穹蒼:“那有上網記錄嗎?”


    “……沒有。”範淮的聲音變得低沉喑啞,“我當時在打單機遊戲。”


    穹蒼沉默,賀決雲也因為二人的沉默而停下了記錄的動作。


    這種令人窒息的安靜,讓範淮臉上出現恍惚的神態。


    這一幕太過熟悉,範淮有種雲裏霧裏的不真實感,仿佛自己的靈魂飄出了身外,正在從第三方的視角圍觀這可笑的場景。


    一個罪犯,在無從狡辯的情況下,胡扯著可笑的理由進行辯解。他對麵穿著製服的警察,會用一種不屑、冰冷、諷刺的目光看著他、評價他,並且在心底給他打上一個卑鄙者的標簽。


    範淮深深吸了口氣,將腦海中的零碎畫麵前部驅趕出去。


    穹蒼:“劉璐在調查什麽事情?她有沒有什麽仇人?”


    “不知道!”


    範淮這一次的回答顯得有些生硬,對自己的無力感到生氣,也對自己的處境感到不滿,所以無法控製好自己的情緒。


    輕微的一聲,文件被合上。


    穹蒼一手按在扉頁上,分明是沒有起伏的陳述,卻有著能將人的火氣瞬間挑動起來的不善。


    “所以,關鍵的問題你一個都不知道。而能證明你清白的證據,你一件都沒有。是嗎?”


    範淮的眼睛裏蹦出一道怒火,他梗著脖子,倔強地抬起頭,與對麵的人直直瞪視。那是十六歲的“寧冬冬”唯一能表達抗議的方式。


    直播間的觀眾早已心生不忍,他們用力打字的手指差點將鍵盤按碎,過強代入感,讓他們對穹蒼都產生了一股怨懟。


    “憐愛範淮了,知道他是無辜的之後,我再也不能看他露出任何受傷的表情。寶,快讓我抱著安慰一下。【哭唧唧】”


    “不要虐了不要虐了!快虐死人了!【沉痛捂心】”


    “穹蒼你再這樣對範淮,你的兒子們就要跑沒了。【微笑】你是不是搞錯陣營了?怎麽還來了一波反向輸出呢?”


    “真實情況應該比現在要更難受吧,畢竟那時候範淮真的隻有十六歲,而審訊的警察也沒有穹蒼那麽中立冷靜。審訊過程中,警方一定會施加很多壓力,從對方嘴裏獲取有效口供的。”


    “【高亮】範淮從來沒有認過罪!從來沒有!一次都沒有!”


    “坦白講,如果審訊的人是我,我真的會認為範淮是真凶……太巧了吧!我會覺得他連狡辯都不走心。”


    範淮對劉璐死亡的細節,知道的不多。穹蒼很快結束了審訊,起身出去,留下範淮獨自落寞地坐在房間裏,等待下一個玩家。


    賀決雲收拾東西的時候,餘光看著範淮身上縈繞的陰鬱氣場,胸口都不由陣陣發澀。


    但是他很清楚,比起不曾存在過的安慰與關懷,那種血淋淋的真實,才是範淮真實經曆過的人生。


    範淮現在已經不需要過期的安慰了。那些被浸泡在淤泥池塘底部,無人知曉的苦楚,才是應該浮出水麵,重見天日。


    穹蒼大步走出審訊室,在紙張的空白位置快速寫下一段話,撕了下來,遞給一旁的刑警。


    接到任務的警員快速掃了一眼,戴上帽子,徑直往外跑去。


    穹蒼拿出手機,在群裏發了一條消息:“通知,開會。半個小時後,大會議室。”


    半個小時後,能趕回來的刑警,都聚集在了寬敞的會議室裏,正在外麵做排查的警員,也找了個相對安靜的位置,接入群聊頻道,旁聽他們的討論。


    穹蒼翹著腳坐在上首位置,抬起手表看了眼,見時間差不多,冷峻地說了句:“那就開始吧。”


    賀決雲滑動著鼠標,朝著其中一個賬號發去視頻請求。


    投影屏幕上,正是不久前被穹蒼派出去執行任務的那個警察。他站在一個類似陽台的地方,手裏提著一雙白鞋,對著鏡頭進行全方位展示。


    “已經洗了。洗得很幹淨。”


    眾人看見這一幕,小聲討論起來。


    “這麽貴的鞋子,一般不那麽粗暴地水洗吧?”


    “寧冬冬他媽媽說,她看寧冬冬很喜歡這雙鞋子,但鞋底跟鞋麵都被泥水打髒,就忍不住洗了。”


    “那就沒辦法看出鞋子的汙染情況了,也沒辦法在鞋底提取出有用證據。”


    “我說,寧冬冬肯定是在撒謊吧?他說的那些理由我都不信。就那麽巧合?”


    屏幕中的人將鞋子放下,而後關閉了視頻。


    會議室短暫地安靜下來,眾人齊齊扭頭看向穹蒼。


    穹蒼抬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示意他們暢所欲言。


    幾人也不客氣,從容不迫地闡述出來。


    “寧冬冬的身上,有許多致命的疑點。”


    “第一,那七千塊錢。劉璐為什麽要給他七千塊錢?上幾節課就行?這七千擺明就是白送的吧?為什麽非要找寧冬冬呢?還有,如果要給錢,為什麽劉璐會選擇在晚上?”


    “第二,寧冬冬沒有不在場證明。準確來說,他的所有解釋,都無法令人信服。”


    “第三,已經有多位目擊證人可以證實,他就是唯一出現在凶案現場的人!”


    穹蒼淡淡看著發言者,等他說完所有的話,才點了點頭,平靜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推測裏,也有很致命的疑點?”


    先前說話的那人麵露錯愕,坐正了一些,問道:“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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