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從我手中接過奏疏的同時,好像也拿走了了我心髒的一角。我緩緩的放下雙手,帶著一絲不甘、一絲落寞,明明是我先遇見他,明明他是愛著我的,為何命運如此捉弄我?為何如花美眷、勞燕雙飛,不可以屬於我?


    我攥住自己的裙擺,好像那樣的話,壓著我喘不過來氣的東西,能變得輕一點。


    皇上看過奏疏後,隻挑了挑眉,道:“中書令這個老狐狸,還真是為太子操碎了心啊。從前催著朕,要先立恭妃為貴妃,後來又聯合其他大臣逼迫朕立常洛為太子。”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太子有什麽不好麽?仿佛陛下並不喜歡太子。”


    皇上並沒起疑心,動了動,冷哼一聲對我道:“太子結黨營私,朝中大半的文武大臣為他說話,若非如此,當年的太子之位怎麽可能是他的?朕堂堂一個皇帝,連後宮、東宮的廢立之事都做不了主,這個大明還是朕的大明麽?恐怕早已經成了太子的大明了!你說朕還要如何恩寵他們母子?”


    太子廢立之事,自有祖宗規矩決定,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他自己當年私心寵愛鄭皇貴妃和福王,想立福王為太子,不合禮法,被朝中大臣勸阻,現在卻說成是太子殿下結黨營私,當真無恥可笑!我心中頗有些不忿,索性把誤了姻緣的責任全部怪給他。


    我端上一杯茶,衝皇上笑道:“瓏兒不懂朝局之事,但瓏兒明白一件事兒——太子首先是陛下的兒子,其次才是大明的太子。為人子者,他不敢違逆君父。”


    皇上揉了揉額頭,道:“他在朕麵前,確實也算得上孝順。”


    我眉眼藏笑,因著三番幾次的順利而漸漸有些誌得意滿的想到,皇帝也不過是個耳根子軟的平常人罷了。


    然而我那時忘了,從龍潭虎穴中搶得至尊之位的人,怎麽會是平常人?


    入宮的前一日,皇上暗中將我送回陳府省親。再見親人,我喜極而泣,隻可惜炤兒早已回到桐城,不能與我相見,但得知我懷孕生子即將入宮,家中寫來書信,叮囑了我諸多事宜。


    和兒已經出嫁了,聽說父親給她的陪嫁也不亞於當年姐姐出府的陪嫁。桐城的百姓隻道方家嫡出二小姐與姚家公子喜結姻親,是個不可多得的良緣。


    我因為還未正式冊封,且又為陛下改了名姓,所以並沒有以後妃之禮入陳府的門,隻是走了內院。不過這樣,倒叫我們一家人可以好好相處,不必有那麽多的規矩,行那麽多虛禮。外祖父外祖母拉著我講了許多的話,綺表姐也是為我生養皇子而開心,隻是衛離哥哥,站得不近不遠,不苟言笑的看著我。


    綺姐姐拉著我的手,說道:“皇上要立你為順妃,宮中嬪妃不多,這個位份倒也不算低,上頭,也就是皇後和鄭皇貴妃。”


    外祖母攥著我另一隻手,始終不肯鬆開,對眾人道:“我可聽說了,那個皇貴妃可是狠角色,清兒啊,你入宮之後,萬不可與她作對,你得學會自保啊!”


    外祖父不屑斥道:“這個皇貴妃,在前朝簡直聲名狼藉。一個後宮婦人,又是企圖幹政,又是妄圖幹預儲位之事。華清不必聽你外祖母的,若你能為大明除了這個禍害,可真是我朝最大的功臣!”


    我知道外祖父不過說些氣話玩笑話,所以笑笑也沒當真。


    我看到一言不發的衛離哥哥後,心底忽然湧起許多舊事,問道:“衛離哥哥可有什麽要囑咐清兒的麽?”


    衛離哥哥聽了之後,低下頭,複又抬起,對我笑:“表哥很為你開心。但也要囑咐你,登高易跌重。皇上現在雖然寵愛你,但僅憑寵愛立足,並不踏實。你如此聰慧,細想便知。還有就是……”


    他頓了一下,又道:“沒什麽了。”


    我笑了笑:“清兒明白。”


    至晚,宮鈴響起。我與眾人含淚告別,聚少離多,隻怕日後再難相見了。


    次日,玉容軒外,冊封使衣一品官服,手持聖旨,朗聲念道:“朕惟玉齍襄事、六宮昭翬翟之光,彤管揚輝、九禦讚雎麟之化。柔嘉克備,榮寵斯頒。谘爾婉兮李氏,蘭蕙秉心,帨鞶謹度。瑤筐佐績、入桑館以宣勤,鏐簡騰華、侍萱闈而受祉。茲仰承皇太後慈諭,晉封爾為順妃,錫之冊印。爾其祗膺茂典、彌彰雝肅之風,式迓蕃厘、益懋芬芳之德。欽哉。”


    萬曆三十二年。這一年,我十七歲,誕育八皇子朱常溥,我方一入宮,便是妃位。皇上為我賜名李婉兮,假充順天府人富商李甲之女,偽造戶籍,遣定國公世子為冊封使,以皇貴妃鹵薄儀仗的規模,迎我入宮。


    他說,他在陳府第一天見到我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句詩——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他說,我抬頭的那一瞬間,那一雙小鹿般清澈的眼睛便深深地吸住了他,叫他再難以自拔。


    我身著葫蘆景補子及蟒衣的吉服,跪在玉容軒匾額下,身後二十六名宮人隨行。與此同時,大明各處府衙選拔上來的五千美女已經遣送入京以備初選,宮中太監、宮女、女官幾番嚴格挑剔,入宮者三百,最後隻餘五十由皇上太後欽選。


    順天府人,郭氏籮湘,為太子妃,九月大婚,其父郭維城封博平伯,爵位世襲。開封府人,王氏朱玉,為選侍。


    我伏地叩頭:“臣妾李氏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涼薄之秋嗬,我的心,一半冷,一半熱。


    紫禁城自貞順門往內宮的路上,漢白玉階上鋪著紅錦金毯,鑾儀衛和禁軍守在城外,紅毯盡頭,是朱翊鈞和他的後妃。我遠遠看了一眼紫禁城背後的四角天,日色璀璨,將宮羽樓台湮沒在萬丈紅塵之中。我緩緩起身,踏上那朱紅卷毯,鳳紋玉鞋裏的雙足感到了一種迷惑性的柔軟舒適,直到我蹋出步子,十幾斤的鳳冠霞帔壓得我不得不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梅姑告訴我,鳳冠帶的久了,習慣了,身上便會生出那樣的力量來承擔它。


    鳳冠霞帔金繡輝煌,裙尾逶迤在地。我知道,入了這道宮門,此生再走不出去了,所以每落一步,都格外用力,以此紀念我曾作為方華清的那些歲月。我端正身姿,臂上一對兒玲瓏玉環熠熠生輝,當年花奴捧了這一對玉鐲,格外珍惜的奉給我,我嘭得一聲重重的把它合上,我竟不知當時的那個聲音如此深刻的留在了我的腦海裏,事到如今,越發的清晰起來。


    不知像不像,身後的崇禎門夜裏關起,兩扇大門碰撞的聲音。


    我踏上玉階,皇上和眾妃的麵容已然清晰。這樣的一群陌生之人,將是我日後常年的相伴、相爭、相鬥的人了。那些錦衣華服之下,掩蓋著的不知是什麽樣的人心。我看到皇上左右之人,雖眼角眉梢能稍微看出歲月的痕跡,但皆保養得當,仍舊明豔動人。隻是二人衣著服飾同樣華麗,若非象征身份的九頭鳳簪和正明黃色的吉服,竟叫我難以辨認誰是皇後,誰是皇貴妃。


    我心中不禁生了一個疑問,這些女子,在後宮生活了多久。她們在入宮之前,作為一個少女的時候,可也如我一樣,早已有了心上人。蘢蔥歲月時,她們也曾為心愛之人咿呀咿呀的唱過情歌嗎?


    我來不及從她們的眼神中探尋出任何被歲月和紫禁城掩埋的秘密,便已走至殿前。我跪在皇上身前,朗聲道:“臣妾李婉兮,拜見皇上皇後,恭祝皇上皇後,聖體安康,福澤萬年。”


    在這一天,紫禁城裏的史書為我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話——閏月壬寅,以皇子生,詔赦天下,晉李氏婉兮為順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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