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晨,瓦藍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風,隨著第一縷陽光透過虛空投下萬道金光,整個天地都蒸騰了起來,仿若燒透了的瓦窯一般,就連空氣都近乎凝滯了。


    梳著雙丫髻的穎娘穿了件半舊的月白色夏布衫,低眉垂首地坐在正廳下首的雞翅木圈椅上,瘦瘦小小的人兒雙腳剛好著地,仿若木胎泥塑般不說不動。


    實則已經下意識地沉浸在了自家本該應市的花式月餅的工序上,自身以及周遭的一切,都被她習慣性的自動隔絕在外了。


    譬如說火燒火燎的鼻咽喉,譬如說咣當作響的肚子,譬如說又濕又黏緊緊貼在身上的衣裳,譬如說一丈外天井中翻滾的熱浪……還譬如說,門外巷弄裏漸次響起的嘈雜人聲,乒乒乓乓關門閉戶的聲音、街頭巷尾呼兒喚女的聲音,以及身邊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拉風箱般的喘氣聲……


    “老爺!”


    直至氣喘籲籲的老管家從外院急奔而來,顧不得滿頭滿腦噴湧而出的汗水,踉蹌著在穎娘跟前立住略有些佝僂的身子,朝著正如困獸般團團轉的何員外一拱手,嘶啞的聲音裏滿是說不出的疲憊、無措,還有恐懼:“老爺,那些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又來了,這回不但提著米袋挑著籮筐,手裏還都拿著家夥什,氣勢洶洶,怕是真個就要動手啊!”


    就好似在印證老管家這話兒所言不虛一般,這廂何員外剛剛“啪”地一巴掌拍在雞翅木的八仙桌上頭,震得桌上一片“丁零當啷”的碰瓷聲,高高的院牆外卻倏地鴉雀無聲。


    還不待人回過神來,已有一管沙啞而尖銳的高聲直拋天際:“大伯,侄兒曉得您正在聽!三日之期已至,您老若再一意孤行,枉顧人命,就別怪侄兒大義滅親,不顧往日情麵了!”


    “畜生,畜生,我們何家怎的出了你這麽個無恥下作的畜生!”


    又是“咣當”一聲拋物聲,一隻空的青花茶盞在穎娘腳邊四分五裂,一塊塊碎瓷片打著旋兒地躺在青磚地麵上,又好懸被何員外尤不解恨的咆哮聲唬的抖三抖。


    說起來何員外今年也不過知天命的年紀,可就這短短月餘的光景,原先花白的頭發已是全白了,臉上皮鬆肉垂,就連原本藏神的雙眼都渾濁了起來,已是老態盡顯。


    而此時本就紫漲充血的麵孔上更是青筋直爆、麵皮發麻。


    目眥欲裂,恨不得一口活吞了門外那個顛倒黑白、人麵獸心的畜生:“何滿倉,你這個天打五雷轟的畜生,當年覬覦老夫家產,今朝還欲強搶不成!你給老子聽好了,老子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不容你得逞!”


    穎娘渾身繃緊,濃密的睫毛微微扇動,呆呆地望著飛濺在裙擺鞋麵上的細碎瓷片,圓溜溜的杏子眼微微睜大,眼底卻隻有無盡的茫然。


    而一牆之外,被何員外指名道姓罵了個頭臭的何滿倉,感受著仿如實質般撲麵而來的雷霆震怒,卻是斜著眼睛,陰測測地笑了起來。


    這一冷笑,原本套了身讀書人的長衫,好容易竭力堆砌出兩分人樣的麵孔上,就油然生出了兩分匪氣來。


    自個兒卻一無所覺。


    嘖了嘖嘴,又翹起小拇指掏了掏招風耳朵,擰著脖子,牙縫裏迸出三個字兒:“老畜生!”尤不解氣兒,又緊跟著在心裏罵了句“絕八代的老棺材!”


    這位可不是甚的忍氣吞聲的主兒,自然不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眼珠子一轉,一個主意滾下鼻頭,已是握著拳頭踮起腳尖,正義凜然地高聲道:“大伯,您老怎的罵我打我,侄兒都認。就算雷公老爺真要劈我,侄兒也認了!”還道:“我隻求雷公老爺開開眼,千萬別再放空雷了,救救蒼生百姓吧!”


    何滿倉其人在眼下的年景中也算是異類了,既不信佛也不信道更不信天,百無禁忌,這樣天打雷劈自個兒找死的瞎話說起來還真是沒有半點心理負擔,易如反掌。


    卻叫看了場好戲的何員外渾身粘稠血液湧上天靈蓋,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厥過去。


    而門外烏泱烏泱一眾形容枯敗,俱是灰頭土臉、麵有菜色的宗親街坊們,卻無一不神情激動。


    甚至於就連方才聽到何員外一針見血,戳破何滿倉麵皮,打心裏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的這麽一小撮人,亦是紅了眼眶。


    今年開春就不是一個好年景,天旱少雨,就連素來四十五日無日頭的黃梅天都萬裏無雲的,老天爺倚瘋做癡的就是不開眼,地裏的裂痕已能伸進一隻手,市麵上物價騰貴,俱是靠天吃飯的平頭百姓哪還坐得住,卻隻能寄希望於老天爺,紛紛燒香膜拜,祈求上蒼恕罪。


    隻饒是跪遍漫天神佛,燒香燒的闔鎮煙霧繚繞,宛如仙境。還請了那麽些個據說得道的巫師法士過來祈雨,聘儀更是眼睛不眨的舍出去,卻沒見一個過路菩薩顯靈。


    既是善的不行,那就隻有咬咬牙來惡的了。


    可即便大夥兒將龍王塑像五花大綁,遊街示眾,如此淩辱,都始終沒能降服惡龍,求下雨來。


    聽老輩人說,年有豐欠,風調雨順的年景雖說曆來難得,十中無一。畢竟風、雨、陰、晴總會過度失時,水、旱、蝗、疫總是無年不災,可上一回這般地烈日蒸的鬧旱魃,若是沒有記錯的話兒,似乎還是六十年前的事兒。


    那一回,先是旱魃後是水潦,再加上還有就地落草的匪患作亂,長江兩岸赤地千裏,白骨累累,跟人間地獄實沒兩樣的。


    這會子聽得何滿倉竟肯犧牲自己,以期神靈憐憫,降雨以救蒼生百姓,不管怎的說,起碼當下確實是感激涕零的。


    再看何滿倉原來如此偉岸的身形,就跟看廟裏頭人塑泥胎,卻能救苦救難的神佛造像再無二致。


    甚至於已有好些個有了春秋的阿婆老娘顫顫巍巍的扶著膝蓋就跪了下來,嘴裏念念有詞的念叨著“活菩薩”,在朝他磕頭了。


    背對著眾人喬張做致的何滿倉自然不會想到,身後已經有人開始惦記“人祭”了,嘴角小幅度的上挑了一下,卻抽搐了半晌方才勉強收住。


    施施然地轉過身來,朝著麵前意隨他動的宗親街坊們行了個大禮,半晌直起身子,顴骨都快戳破天際的麵孔上總算憋出了兩分虛偽到直白的悲愴來。


    一張口,自帶伴奏的破鑼嗓子還自帶哭腔:“宗親們,街坊們,老少爺們,嬸子嫂子們,鄉裏饑荒如何景況,諸位有目共睹。就連縣老太爺都倡首糧鋪大戶獻策獻糧,拯救百姓於水火,萬不許糧鋪捂糧惜售,也斷不許大戶珍藏密斂。可何蔭鬆其人,明明家中倉廩充裕人所皆知,可為囤積居奇,竟然不惜穀爛陳倉,忍看鄉鄰餓殍載道!所作所為,為富不仁,見死不救,人神共憤,莫過於此!”


    好一番氣勢洶洶的唱念做打。


    可到底假的真不了。


    何滿倉說著說著興許說順口了,不免說禿嚕了嘴,露出狐狸尾巴來。


    麵上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悲愴、義憤不知甚的辰光丟到了腦後,取而代之的是掩也掩不住的詭異的興奮,甚至於瘋狂。


    雙目發出奇異的亮光,嘴角眼瞼不自覺地抽搐,哭音也陡然拔尖兒:“宗親們,街坊們,何蔭鬆自家吃飽,不顧旁人死活,這是生生逼著咱們尋死啊!街坊們,既是他何蔭鬆不仁,咱們與其活活餓死,不如齊心協力,掙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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