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的越長,知道的就越多。知道的越多,就希望自己不要活那麽長。


    原是要乘著清風明月上路的,鮮卑的王都也沒什麽好東西,倒不如隨便帶點吃的趕兩三日路到寧城再做打算。隻是這會,已經旭日高升了,薛淩還伏在王都街上的一個酒館爬不起來。


    桌上羊皮酒囊已經空了好幾個,鄰座好幾桌都坐滿了人,用各種眼神往薛她身上看。王都的漢人女子並不少見,但這種孤身一身,還在街頭喝的酩酊大醉的,就百十年也難得遇到一個了。薛淩自是毫不在意,輕鴻已脫了鞘,寒氣森森的倚在凳子邊,隨著她偶爾一仰頭俯身微微抖動。無聲的威脅著眾人,誰敢靠過來,大抵是沒什麽好下場。


    若此處是富貴者常來,沒準已經出了亂子。但她出了王宮後不過是隨便撿了家店,人來人往的多是鮮卑平頭百姓。所以,暫時倒也還沒人可造次,隻三五人聚了在那竊竊私語這個女子究竟什麽時候才會醉。


    薛淩發現,原來自己酒量那麽好。以前她從不貪杯,何況胡人的酒又濁又澀,但凡能多忍一刻,現在也早出了王都,飛馳過百裏了。可她已在拓跋銑麵前強忍了一夜,那些東西在一點點聚集在心髒裏,吞噬著人體溫度滋養自身,最後在裏麵滾如沸水。一出了王宮的大門,就叫囂著翻湧而上,從五髒六腑一路灼燒到喉嚨舌尖。她非得拿什麽東西壓一壓,壓下去了,才能支撐自己回梁。


    她學的是假的,她做的是假的,她的阿爹是假的,世事都是假的。


    隻有她昨晚聽到的,才是真的。


    沒有什麽鎮國神將,梁胡數十年的和平,隻是鮮卑一石二鳥之後的一個驚天巧合。沒有什麽西北之殤,那片地上萬具枯骨,隻是座上天子出爾反爾後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失。而薛家,不過是被洪流攜裹著往前走的一枚石子罷了,正如今日之薛淩。


    縱然這粒石子已經有了通天徹地之能,那也隻是在洪流中多翻滾幾下,免於被撞的粉身碎骨。但是,它永遠逃不出洪流。


    酒囊又空了一個,薛淩將酒口朝下抖了抖,確實是一滴也沒有了。順手扔地上,高喊了一句:“再拿五袋來”。她五指張開,高舉著手臂,唯恐這裏的狗聽不懂。


    為什麽成了這樣呢酒還未送過來,薛淩趴在桌子上怔怔的想。來這個鬼地方,自然是求著拓跋銑辦事的。可直到昨晚之前,她都認為自己犯不上求誰。天下之事,盡在胸間。便是尊如拓跋銑,也並不需要她低聲下氣的許之於利。相反,隻配被自己捏住不得不為。


    如今方知道,她曾經抓住的那一切,原隻是剛好在手裏停留。便是她把手張開,也不會溜走。而她真正想要的東西,就和十二歲那年的兔子沒什麽區別,嚼碎了吃到肚子裏,也並不屬於自己。


    接過老板遞來的酒囊,薛淩又拔了一隻塞子。入口的味道有些小小的奇怪,但她此時已經有了七分醉意,並未感覺出來。待到反應過來不對時,抓劍的手已經不太聽使喚。


    剛剛轉了個身,薛淩隻覺頸間受到重擊,轉而眼前一黑,便人事不醒。暈之前都沒來得及看到是誰,唯一的念頭是:居然在這狗地方栽了兩次。


    石亓一看薛淩被打暈了過去,從人群裏飛快的竄出來衝著手下喊:“你那麽急做什麽,她遲早得自己暈。”


    雖聽起來像是責備,語氣裏卻全是興奮,親自把薛淩抗在了肩上往外走。他從薛淩出門就一直跟到現在。但是由於在梁國跟薛淩交過手,遲遲都沒拿定主意如何抓住這個雜種。跟下人說的是要活口,實則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為難,他怕打起來傷了人,不是傷了薛淩,是傷了誰都不好。


    胡人街上沒有馬車,隻能將就著把人搭在馬上往回走。他和大哥還得在鮮卑呆幾天,所以,人暫時得藏起來。


    想到這,石亓就忍不住的要笑。他終於抓住了這個雜種,比抓住草原上任何一個生物都要得意。說來奇怪,他是不喜歡搶女人的,縱然羯族自古以來就有搶牲口和女人的習慣,但他從未在那些事情中得到過歡喜,唯有今日,方覺強取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薛淩第一次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種經曆連在蘇府時噩夢都不曾有過。隻能感覺到自己在某間屋子的床上,雙手被牢牢縛住,繩索一端也不知係在什麽地方,不管怎麽拉扯都紋絲不動。


    扭了一下手腕,裏頭平意已經不在了,不由得驚了一下。袖子裏有平意這事兒,隻有熟人才知道。所以,把自己弄到這的,是認識的人。但鮮卑的地頭上,認識的就那麽幾個,大多都不是什麽好交情。


    薛淩快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人選。但無論是拓跋銑而是爾朱碩,如果是不想讓自己走出鮮卑,應該直接下殺手才對,絕不會綁了人浪費東西養著。可除了這倆人,實在想不到還有其他什麽人能費這功夫。總不至於,鮮卑也有那麽一兩個霍準式的狗暗地裏想跟拓跋銑搶椅子玩吧。


    雙眼亦被布帶遮的嚴實,薛淩努力睜大眼睛,想憑著光感分辨一下是什麽時辰,但無論如何嚐試都是徒勞。四周也很安靜,這間屋子裏,似乎就她一人。摸了一下周遭情況,似乎沒有半點逃走的可能,索性坐回了床上,等著綁她的那個人自動獻身。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難免有那麽一點不安,何況是身上沒任何東西可以防身,唯一能安慰自己的理由,就隻剩那個人暫時不會讓自己死了。這種感覺如懸在空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又實在想不出幕後之人是誰,免不了心生焦躁,腦子裏翻來覆去隻剩一個念頭,喝酒誤事。


    終於聽到開門的吱呀聲,薛淩翻身坐起,想從呼吸間去獲取一點來人信息。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來人與她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對不上,且毫無功夫在身。


    大概,僅僅是來看看她死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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