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間陽光暖而不躁,院角那一棵石榴樹上竟還有大團大團的濃烈,看模樣,真是能開到七月中去。薛淩拎著人參,緩步轉了一圈。遇到綠梔老爹正給藥圃淋了水,見了她分外局促,恭著身子行李,一連喊了好幾聲小姐。


    薛淩心情好的很,幹脆揚了揚手上人參道:“老伯客氣,可要拿些參須去熬湯”。說罷也不等人答話,自顧扒拉下來好幾根往人手裏一塞走掉了。她不知這玩意能有個什麽用,自來吃湯喝藥的機會少,但聽得那藥鋪掌櫃把這東西吹的能起死回生,便大手筆的分了一份出去。想來,這老頭子總是能補補的。


    齊府家風頗好,自是未曾有過什麽苛待下人的事發生。綠梔一家在齊府也過的並不那麽艱難困苦,隻是到底高門大戶規矩多,趙姨二人又都是粗使下人,免不了常有自賤身份。薛淩本也沒在存善堂呆過幾天,然每次相處,就這幅隨性做派,反叫倆老人有些無所適從。大半輩子的尊卑分明,哪能忽而就天下皆平生呢。


    院裏人群熙攘,但一眼看上去,幾乎都是些鶉衣鵠麵。薛淩倒想的透,但凡有幾個錢,也犯不上到這來讓老李頭瞧。她當初買這小院,求的就是個靜僻安穩,沒想到這一鬧,倒不輸了臨江仙。


    薛淩想的與現實有些出入,老李頭的半吊子功夫,實在稱不上良醫。他自個兒也頗有自知之明,從不對人藏著掖著。但凡有拿不準的,就讓病患另謀高處。這裏之所以熱鬧,實則是藥便宜,常有人去別處開了方子後來這揀藥。


    且存善堂日日熬著各種藥茶,有沒有錢都能喝上一碗。隻是,來晚了,便沒了,故而一大早反成了院裏最繁忙的時候。自薛淩出了房門,和綠梔打了好幾個照麵,也就是匆匆兩句,然後又來來回回的奔忙。


    等她行至老李頭坐診處,也沒能立馬進屋,還好幾個病患等著求醫。存善堂的凳子都不太夠用,有些人就順勢坐在門前石階上。這種嘈雜地兒,薛淩慣來不喜,這會居然也心平氣和的站著看了好一會。


    瞅著終於有個空檔,便揉了揉臉,讓笑容更燦爛了些,進屋高喊:“李伯伯”。手上那隻人參被提至空中,搖晃的甚是歡快。


    老李頭雖掛記薛淩,卻一直未得閑,瞧著少女蹦跳進來,趕忙站起身喊“小少爺”,隻是才看了薛淩一眼,目光就被那截參吸引了去。三兩步跑到薛淩麵前,雙手接過來仔細看著,連聲問“這哪來的”。看了好一陣,仍沒舍得放下,道:“竟是真的,這得多少年能長這麽粗。”


    薛淩得意中又添了些不屑,仰頭走到老李頭原本坐著的椅子旁,一翹腳,分外囂張的坐到椅子上,道:“當然是真的,本少爺還能走了眼”她沒深究過藥理,好東西卻是見的多了,哪能被人糊弄了去。


    屋裏還有寥寥數人站著,簞食瓢飲本就養的一副淒苦相,加之來這的多少是有病氣在身,對比之下,倒襯的薛淩格外嬌俏玲瓏。


    來這存善堂的,多是知道有個綠梔姑娘花兒一般嫩,今日又見跑出來個小姐也是果兒脆生模樣,少不得要暗自揣測薛淩身份。屋裏幾個人自然也是好奇者甚,本是要順嘴問老李頭一句,也好多套套近乎。瞧著薛淩這一番動作,又自稱少爺,著實是傻了眼,隻交頭接耳私語,倒無人上前搭話,更莫說是來催老李頭了。


    薛淩從來就沒拿不相幹的人當過一回事,桌上還有些方子藥材放著,她也不收斂,順勢就把腳擱了上去,又道:“李伯伯今兒個別看了,讓他們明兒再來吧。”


    如此說辭,屋裏更是安靜的可怕,已有人踱著腳往後退。底層呆慣了的人,察言觀色的功夫一流。薛淩語氣中半點沒有尊敬的意思,老李頭念叨的也是“小少爺”。搞不好,人人稱頌的李大夫,隻是麵前這小姑娘家養的下人而已。


    她說的無禮又不近人情,卻並沒人跳出來指責薛淩鐵石心腸。怕惹禍上身也好,怕給老李頭添麻煩也好,這些最普通的芸芸眾生,大多能忍則忍,盡可能的不去與富貴官家起衝突。


    倒是老李頭總算把眼光從人參上移開,鄭重道:“說的什麽話,疾病之事,可是能拖的你且先去歇歇,晚間再過來”。嘴裏說著,還不忘緊兩步上前,一手將薛淩的腳從桌子上推了下去,又忙不迭的將桌上藥材收了,念叨道:“糟蹋東西。”


    薛淩腳突然淩空,身子跟著前傾了一下,隻看老李頭唇形微動,就知道他要說這四個字,果不其然一字不差,樂得又笑出聲。在平城,老李頭日常似是有些怕她,大話也不敢說一句。今兒好,神態語氣之間,都露出些薛弋寒的味道來。


    她倒也不惱,朝著老李頭手裏一努嘴,道:“什麽糟蹋不得,你提溜著的東西夠把這鋪子買下來,我踩兩片葉子怎麽了”。說完又笑的隨性,這鋪子本也是她買下來的啊。


    老李頭這才記起手上寶貝還沒放下,對著周圍賠了個不是,說稍等些。接著小心翼翼的拿了個盒子將人參收起來,又來哄著薛淩先去歇歇。他是對薛淩是有些畏懼心理,平城裏沒什麽東西消遣,就他一天到晚收集些七七八八的東西研究著怎麽治病救人。


    這小少爺跟著魯文安養的一身怪毛病,你越不給她什麽東西,她就非得拿到手。有些藥材本就得來不易,哪經的住人拿去當個玩耍。故而老李頭在那的時候,防薛淩如同防賊一般。日常更是不敢得罪了,唯恐這麽個禍患去他屋子裏鬧個翻天。


    可那時候,平城無病人,藥再貴,也是死物。今天站著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膏肓之症自不必說,就是偶感風寒,沒準也能要了命去。他見得薛淩仍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生了些許薄怒。


    等回過神,又記起這尊大神,壓根沒人壓得住。真惹著了,雖不至於開不了門,總是能想法設法的添寫亂子來。此處盡是老弱病殘,不比平城精壯漢子,哪兒經的起折騰。因此又換了語調哄著薛淩先出了門。


    薛淩對老李頭的想法清楚的很,她本想撒個嬌,這一月不見,也不見老李頭心疼兩句。目光掃了一圈,卻又瞧見屋裏人都一臉巴巴的等著,終是不願意拂了老李頭麵子。反正撒嬌這活兒,她幹起來也不怎麽擅長。


    繞到廚房隨手撿了個饃,薛淩便回了自己房。一邊扒拉著紙張,一邊往嘴裏塞著東西。墨磨的分外細膩,信也寫的順手。這一封,也就是先跟拓跋銑通個氣兒,計劃可以正式開始了。


    因著石亓那狗東西,她遲了這大半月。雖在鮮卑,曾遞了一封信,說自己還要布局些日子,但拓跋銑實在太過通透,拖的越久,越容易出問題,得讓江家找個路子趕緊送過去。


    骨印已經翻了出來,狼毫刷上一層墨汁,再放置於紙上小心翼翼的滾了一圈。紋路繁複,雖瞅著毫無章法,卻是別有一種淩亂之美。這封信一去到鮮卑,拓跋銑就會提出他要的錢糧之數。


    到時候,借霍家的手送出去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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