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淩由來貪涼畏熱,薛府那宅子簡陋的很,入夏了還沒嚐過冰味。瞧著一碗琥珀色裏剔透冰粒子飄飄蕩蕩,著實十分歡喜。


    她抬頭想要恭維兩句陶弘之,陶記雖是個名字號,總來刀劍為官府所不喜,生意大不到哪兒去。換了別的物件,薛淩多是不當回事。唯冰塊這玩意,從小她就知道是個稀罕物。


    平城長年嚴寒,普通百姓對冰這東西向來是求少不求多。便是盛夏季節,那一帶也熱不了幾個時辰,故而尋常人斷無儲冰的習慣。然大一些的城鎮裏,公子小姐貪個鮮,少不得要玩出些花樣。


    薛淩成日裏野著沒個消停,酷暑裏自然愛這種東西,可惜魯文安也無可奈何。儲冰是個大功夫,薛弋寒又不許,他一人是決然弄不出個大冰窖來。要說采買,一到季節,那冰價直往天上去不說,平城這種小地方,它也不見得有幾處賣。


    就算去最近的寧城,回來也就一攤渾水了。所以除非薛淩趁著得空,親自去吃些,不然再想要也是沒有了。實在饞的慌,她倒是在隆冬裏砸過冰兌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嚐兩口權當過過癮。


    因此這會下意識想著,這姓陶的能在盛夏有冰用已是不易,肯拿出來招待她實在太過盛情,多討好一些,以後再蹭兩碗也當個樂子。隻是不等她開口,陶弘之搶了個先道:“慢些,還不曾涼透,怕是有些酸。”


    薛淩手一抖,電光火石間腦子裏是那年夜逃,剛剛被李阿牛撈上岸。李嬸也是這般眯眼笑著看她端了粥,喊“慢點吃,別燙著。”


    其實二者相差甚大,先不提二人身份懸殊,也不說李嬸說話粗獷質樸,而陶弘之細膩謙和。單就二人表情語氣,也是截然不同的。李嬸多有憐愛,陶弘之不過君子做派,天知道薛淩是怎麽將此二人重疊。


    或許是境遇相像,皆是幾番死裏逃生後,皆是漫漫長夜遇孤燈。可是上一盞燈,轉瞬就歸於黑暗。


    薛淩強笑著點了一下頭,原本要說的話就此哽在喉間,似是為了表示自己聽進去了,她怕燙般隻輕抿了一小口茶湯,是有些酸,但也還好。以前在蘇府裏,這東西飲的不少,多是加了蜂蜜調和,卻不知是陶弘之不諳其道,還是故意為之。


    隻是薛淩已然失了探究的興趣,放下杯子再抬頭,明顯不見了方才喜悅,雖還掛著笑意,卻是疏離勉強的很。


    陶弘之不知是真沒看出來,還是裝沒看出來,臉上表情連點細微變化也無,仍是和煦笑意,自己也拿了一碗,放嘴邊將碗裏冰塊吹的緩緩轉動,一邊道:“原是該添些蜜糖,隻是今年的新梅甜頭足,冰化了又能將本味衝淡一些,所以欠缺了點。倒忘了薛小姐是個性急之人,等不得。若是不合口,我喚人取些來。”


    上回說薛淩性急,也是下毒那樁事。他倒是賣了個巧,分明與薛淩那句“歹人作祟”針鋒相對。生意做多了,千人千麵,總能練出幾分識人的本領。縱不知道薛淩何事勞神,卻知道薛淩好勝心切,大概是想說些玩笑話激得她少點旁念。


    可惜這法子,初還好用,解了薛淩餘甘的困頓,現下卻是不靈了。聽得陶弘之這般說,薛淩也未回嘴,而是依了禮,恭敬著道:“不必麻煩,我來挑柄趁手些的劍”。她舉了舉碗,誠意十足:“擅闖已是添了笑話,承蒙大量,還給我上了茶水來,不敢多求”


    語間生分,讓人想忽視也難,陶弘之再要裝聽不出來,反而欲蓋彌彰。他深知強求不得,也就趕緊轉了口吻道:“哪裏哪裏,薛小姐是陶記的大主顧。莫說這小院茶水,前頭鋪子我都想拱手一半,以後當個甩手掌櫃,躲個清閑。”


    他雖用詞還有輕佻之嫌,卻是恭維居多。薛淩在陶記砸的銀子沒數,陶弘之這話雖還是在討好,但挑不出什麽毛病,薛淩也就難以分辨真假虛實。她不欲太過糾纏,順著台階就下,道:“何時營業若是還早,我便.....晚些再來。”


    她遲疑了一下,卻也沒改口。陶弘之此人,古井無波,看不清深淺。但薛淩不想冒險,也不欲多牽扯旁人。那會想的什麽喜愛不喜愛,都成了虛妄。


    “前頭夥計已經在清點了,是著人送來給薛小姐挑還是去親自去櫃上瞧瞧”


    “我自個兒去便是了。”


    “那還得稍坐,灑掃塵多。有什麽衝撞之處,以後失了薛小姐這位主顧,小店要關門大吉的。”


    這像借口,又確實是個事實。若真是櫃台在清理打掃,自己去了添亂。既是誠心講理,薛淩不好拂逆。想想陶弘之這問法,怎麽答都是坐在這等,偏還瞧不出他是不是存心的。


    至於後兩句,語氣不是諷刺,就權作了客套,薛淩自是隻當未聞。瞧見碗裏碎冰已經消融的差不多,端起碗來飲了一口,佯裝在那品茶。


    陶弘之似不欲罷休,終未說些什麽,隻隨口聊了些閑散話,不外乎問薛淩多日未見,去了何處,可有為難之處等。薛淩真話假話有一句沒一句的答著,氣氛不似初見熱絡,倒也十分附和掌櫃與顧客的身份。


    後陶弘之又試圖攀些交情,講起給薛淩的那些瓶瓶罐罐,無奈薛淩也進退有度,既沒失了禮,也沒給他什麽好相與。直至薛淩微有不耐,陶弘之便說前頭櫃上應是拾掇好了,讓薛淩先請。


    薛淩理了理桌上點心碎屑,又將茶碗推回桌中,方起身一施禮道:“承蒙招待。”


    陶弘之亦規矩著伸手到:“薛小姐請。”


    薛淩前腳跨出門,江府的人剛被領到拓跋銑的麵前。先前在江府裏,江閎說的多則三五日是沒預計錯的。如薛淩在暗道裏想的那樣,江府並不算徹底沒落,起碼比齊府好的太多。


    畢竟明麵上,江府還有個江玉璃站著,魏塱登基初既要牽製霍家,又要籠絡先帝老臣,故而給足了江閎麵子。雖說位置坐穩以後,到了鳥盡弓藏的時候,但弓藏起來之前,還得理弦上油精心養護一番。怎麽說,江府也還有些好日子過。


    隻是找人往鮮卑走一趟,卻是來的不容易。以前交代人辦事,都正義的很,突而要遣人通胡,國公爺著實有點拉不下臉。偏這等事又不敢找外人,好不容易才折騰著上了路。


    不管去的人如何想,這一趟倒還算順利。魏塱可能朝思暮想的要抓點霍準通胡的證據在手上,但他決然沒想過江府要搞事。江府就算抓著了拓跋銑,能有個什麽用而且霍準能允許江府在眼皮子底下和胡人有什麽來來往往,那真是青天白日撞鬼了。


    而霍準正跟拓跋銑討價還價,寧城一帶又是自己地盤,更加想不到還有誰要橫插一腳。江府兵行險著,就挑了倆人輕騎前往。一路壓根掀不起什麽動靜,想不順利也難。隻是,他們瞧著這位鮮卑王在拆信之後的臉色不太好看。


    不僅不好看,殺意都明晃晃的掛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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