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東西被“哧”一聲撕開,陶弘之回過臉來,隻看見薛淩直直盯著他,臉上盡是坦蕩傲氣,仿若是在無聲的講“餘甘就餘甘,喝了就喝了。”


    管她是為的什麽對著這一碗苦茶渾然不覺,由得她是經曆了何事變的食不知味,她坐在這,再無半分要藏著掖著的心事,如同幾日之前還因著嫌棄而摔了碗的人渾不是她。


    陶弘之又掛上笑意,將水壺移到爐子上去等著水重新煮沸,道:“遵霓霧之掩蕩,乘虛風而體景。登雲塗,超太清。我此生都未見過你這般淩厲的姑娘,深夜闖入男子房中就罷了。瞧你這架勢,好像要活吃了我一般。”


    薛淩仍盯著他不放,一時沒分清這“淩厲”二字是湊巧還是試探,隻她此時心定,並不慌亂,道:“我本也不是京中來的,過客而已。等手頭幾趟鏢走完,就要離開。天下之事,雖分陰陽,然君子坦蕩,我是還錢的,趕巧了先生待客,桌上茶水就夠吃了,也用不著旁的酒菜。”


    “既然姑娘稱客,不如客隨主便,我有一事不得解,不如一起參詳一二”


    “願聞其詳”,薛淩答的心不在焉,側臉往窗戶處瞅了一眼外頭,仍是惦記申屠易何時回來。她樂意與陶弘之在這瞎扯,實屬不想閑著,偏還動不得身,有件極要緊的事兒需要著人去辦。


    陶弘之並不惱,隻伸手將他那會翻的書取了來,打開遞到薛淩麵前道:“你瞧這天上神仙,為何都是慈眉善目,便是個手持開山巨斧的,都瞧不出半點惡相。”


    薛淩先笑了一回,她當陶弘之大半夜的在讀聖賢,不料看的是這種神鬼精怪。問的也有意思,天上神仙...神仙都是給人拜的,難不成畫個青麵獠牙的靠嚇唬引人向善


    她戳了戳上頭觀世音,道:“佛家不殺生,若是難看些,嚇死了人,犯戒就當不成神仙了”,說罷抬頭看陶弘之,頗有些無賴模樣。


    陶弘之將書收回去,一邊翻一邊道:“那你說,天上神仙是在為善,還是為惡”


    “為善啊”,薛淩手撐著下巴,答話也沒拿開,說的磕絆,語氣卻是毫不遲疑。


    陶弘之又翻了幾頁,書再遞過來,上頭是整副的森羅地獄。坐上惡判官齜牙咧嘴的指著下頭,牛頭馬麵雙眼血紅,一眾小鬼架著幾具血淋淋的屍體要往油鍋裏扔。畫麵雖是靜止的,但那幾句屍體樣事物線條扭曲,很容易就能體會到掙紮感。


    薛淩直了身子,看的極專注,陶弘之又問:“你說閻王算不算得神仙,如果算,為何他生的如此醜陋。他又是在為善,還是為惡”


    “為善”薛淩沒抬頭。


    “同樣是為善,為何佛祖講究立地成佛,地獄是要刀山油鍋”


    薛淩摸索著書本,片刻將書合上遞還給陶弘之道:“這問題我還真沒想過,不過隱佛寺裏有位高僧,哪天你得空去了,幫我也問問。”


    她沉默了半晌,想著要不要回去。爐上茶水又沸,陶弘之照舊新沏了一碗遞到麵前道:“醃的蜜餞近日剛好沒了,好在....”


    “好在姑娘.....今兒不嫌棄陶記東西粗陋。”


    薛淩捏了碗,陶弘之又道:“薛姑娘可有讀過‘漁父’一文”


    “昭明文。”


    “姑娘果然涉獵甚廣”,陶弘之給自己也添了滿碗,卻並無要飲的意思,而是將撿了些地上層土放進杯子裏道:“這茶水,姑娘覺得還能飲麽。”


    薛淩瞧著他不答,陶弘之笑道:“陶某自作聰明了,薛...”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是這麽意思嗎,聖人曾言‘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薛淩搶了陶弘之話頭,換了語氣,不複剛才隨和。


    陶弘之趕緊正了臉色,道:“姑娘誤會,我隻是...”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


    “薛姑娘,湘流水寒,江魚齒利,何苦呢。”


    “你以為我要做跳江的屈原”,薛淩頓了頓,冷道:“滄浪水清,我就濯纓,滄浪水濁,我就淘盡沙石,但得其果,絕了這浪也無妨。湘留水寒,就讓他絕於世,江魚齒冷,就從此滅於天。”


    她起身,看著陶弘之道:“你濯你的足,我簪我的纓”,說罷碗中茶水飲盡,向陶弘之施了一禮,轉身往門外走。


    陶弘之急著站起來一邊追著一邊低聲喊:“薛姑娘”,想是怕太晚了給人聽見。薛淩在門口站定背對著問:“何事”


    “你可有想過,滄浪一絕,那些隻想濯足的人,就沒個活頭了。這世間芸芸萬千,有幾個是像薛姑娘一般頭頂簪纓的”


    “那他們想過我的活頭嗎還是說”,薛淩回頭看陶弘之,問的極認真:“你覺得我該死”


    “薛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陶弘之要再答,薛淩一個縱身,人就上了牆,等他追出來,什麽也瞧不見了。


    薛宅的燈火還亮著,含焉也還沒睡,薛淩都進了屋老久,隔壁才窸窸窣窣到門口,抖著嗓子問:“是誰。”她懶得答話,操起桌上筆筒砸過去,隔壁頓時安生了。


    申屠易天都大亮了才回來,挑著兩筐蘿卜汗涔涔的出現在院裏。薛淩聽見動靜開了門出去,還以為哪個攤販不要命了。含焉隨後開門,見是申屠易,衝在薛淩前頭撲了上去。


    薛淩走下台階一把將人撥到一旁,道:“我有些事交與你去辦,非你不可,收拾東西,跟我一道兒出京,過了懷遠關再分開走”。她等了大半個晚上,心裏急的很,又道:“不收拾也行,路上要用再買。”


    申屠易先扶了含焉,將人拉到身後,才低聲道:“進去說。”


    薛淩轉身進屋,申屠易將含焉送回房再去,見她手裏拿著一疊皮子在擺弄,下意識問:“這什麽東西。”


    薛淩抽出一張展開來,在申屠易眼前揚了揚,路上說與你知。本來我是想讓江府去送的,可那蠢狗如今什麽都想要,我實在放心不下。


    “你去替我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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