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淩就此沉沉睡去,兩三日仍喊著不願出門,吃喝都用的少。細思量,老李頭死了,她又淋了秋雨,今日接連奔波殫心,多半是染恙,江府裏依著規矩請家養大夫一日三次過來問安,別的就再沒了。


    薛璃聞說此事,倒也求見了好幾回想探探,都被薛淩回絕了去,江玉楓就更是無從說起。遣弓匕跑了兩趟,也隻得了個和大夫一樣的說辭,困乏倦怠,不想下床。


    唯含焉同住在一處,進進出出的瞧了好幾回,卻也沒瞧出個究竟,隻看見薛淩大多時候都是披了件外衫靜靜坐在桌前,手中狼毫已有漸幹的樣子,顯是好久沒落筆。


    與她說兩句話,都像是咬牙強撐了氣力,截然一貌若病入膏肓。終歸含焉不是個大夫,除了歎兩口氣要薛淩保重之外,也別無他法。院裏笑語一並跟著歇了,幾個丫鬟小心翼翼,間或陪著含焉長籲短歎。


    草隙裏螟蟲聲一晚哀過一晚,八月將盡,離立冬不遠了。


    薛淩歇著的這幾日,駙馬府裏又沒了幾個婢女,又添了幾個婢女。大戶人家裏頭買賣進放都是常事,有了薄薄的一張契文,人口跟個牲畜也無甚差別,是而添幾頭牲口根本算不得什麽奇聞。


    倒是這一批新買的婢女裏,有個叫韭苗的頗得永樂公主喜愛,進府後日日跟在身後,據說吃飯睡覺都要陪著。


    如此寂寂消沉了七八日,憑得外頭地動山搖,都沒人能將薛淩叫出去。直到九月初四午後,弓匕與往日一樣,恭恭敬敬進來說是要替少爺探望表小姐病體。


    下人不敢得罪薛淩,仍是一口回絕,弓匕卻再沒退去,極為無禮推門而入。含焉一直在外頭守著,見旁人不拉住弓匕,自己上前畏縮著喝斥道:“你怎麽敢這樣”


    弓匕賠笑道:“姚姑娘勿怪,在下有急事要與小姐商議。”


    裏頭薛淩在椅子上頭些許來,停了片刻,漠然道:“算了,讓他進來”,說罷又將頭埋了回去。


    含焉瞧了眼弓匕依言退去,弓匕輕腳進到裏頭,躬身問好,看見薛淩是在把玩個極精巧的盒子。恰逢下午陽光從窗邊斜進來,能看到上頭有輕微油潤光澤,應是人手長久撫摸,沾了汗漬造成的。


    薛家的小姐由來不愛玩什麽物件,卻對這麽個盒子如此上心,狐疑使他不自覺多瞧了一眼,這才抬頭笑著道:“小姐可好些了,少爺也掛念的很。”


    薛淩還抱著那盒子沒撒手,卻是抬了頭對著弓匕道:“有什麽事,說吧,是黃家老爺子去了麽”


    看薛淩氣色極差,弓匕稍愣了一下。近幾日薛家小姐什麽模樣,誰也沒見過。但大夫說的隻是憂思過重,心病非身病,反倒不要緊了去,府上又是各種山珍名材堆著養,怎看著比往日還嚴重了些。


    他不敢怠慢,道:“小姐氣色差得很,這是怎麽了可要換個大夫來看看。”


    薛淩輕笑一聲,精神仿佛回來些,站起來故作開懷道:“無妨,我這幾日有些事沒想透而已,如何,是黃家的老爺子去了麽”說完往左邊堂內邊走邊道:“過來坐著說吧。”


    弓匕沒立即跟上,反是目光不由自主看到了薛淩手上,那個盒子,薛小姐還抓得老實。瞧了少卿,這才邁步走到外屋桌前。


    施了禮正打算表示自己站著說話就行,驚見比盤古開天辟地還要破天荒的頭一遭,薛家小姐居然給人斟了茶水,又溫聲喊他“坐”。


    弓匕看杯子裏水麵還在微微蕩漾,一時忘了推辭,聽著話就坐到了薛淩對麵,去拿杯子時手都止不住有點哆嗦。


    薛淩並沒覺得有何處不妥,她在平城那些年是少見外人,更不曾做過宴客待人這些雜事,天生的高高在上,確然沒養成個奉茶添水的習慣。


    這些年也沒誰苛責她去,卻不知作何,今兒個,隨手的很,毫無來由一般,她就自認低了眾人一等。。


    弓匕瞧薛淩坐著一手請茶,左手還捏著那盒子不放,撇開黃家事不提,逗趣問了句道:“小姐匣子裏是何稀罕物,看您一直抱著。陰木久觸易生瘴氣,不若小人另給您換一個。”


    薛淩麵色稍微舒緩,隨手將盒子擲到桌上道:“倒也用不著,我前兒回去,尋著一件父親舊物,睹物思人,憑添傷感而已,見笑了。”


    弓匕恍然大悟,好似將近日來薛淩抱恙的緣由也找著了。當下安慰道:“追古懷先,人之常情,但薛將軍若在天有靈,必是不舍小姐您傷及自身。”


    薛淩瞧著他,將嘴角彎的幅度頗大,算是承了情,道:“你家少爺總不是讓你來當大夫的吧。”


    弓匕賠笑壓低了些聲音道:“黃老爺子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


    “須臾之間。少爺讓我來與小姐說一聲,小姐要尋的人,怕不是會比預料之中要出現的更早一些。若是小姐身子欠佳,是否需要江府再另作安排。”


    “提前出現”,薛淩輕聲念叨著,目光又瞥到那盒子上,道:“我自回京,便聽得說黃老爺子快不行了,可這個不行拖了快兩月,還一直行著。你今兒來說不行,能確定麽。”


    “公主去探望過了,老爺子身體,是真不行了。”


    薛淩眉毛跟著一簇,看來是永樂公主把話帶到了,卻沒登時嚇死黃續晝,不過估摸著嚇的不輕,江府又一直在留意黃家動向,這才來說人不行了。


    薛淩道:“那看來是真不行了,我找的人如何要提前出現,莫不是老爺子心願未了,不肯閉眼”


    “人非草木,總是有所惦記。”


    這話的意思就是黃續晝臨死之前想見見黃旭堯,薛淩眯縫著眼睛,那些失去的氣力又一絲一絲回到身上。那老不死纏綿病榻數月,不見得去尋人。唯有最後一刻才去找,想必黃旭堯藏身之地離京中並不遠。


    平城白骨成野,皇城紅粉生香。不知黃旭堯這些年過的是如何裘馬聲色,紙醉金迷。這些人,分明早成鬼魅,卻還在人世享盡榮華,恣意橫行。


    我願以身為無間,換從此宇內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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