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裏爐火換了好幾撥,李阿牛褪下的大氅又披回了身上。他對官場之事不擅長,聽得雲裏霧裏,到最後隻得出個可怕的結論。


    這半年朝中諸多波瀾,都是麵前薛淩幹的。她幹了不算,還牢牢把自己牽扯在內。這感覺且喜且怕,喜的是如今榮華加身,怕的是富貴不由己,得失不由人。


    他還喜.....喜於薛淩說,而今離他不得。


    離不得好,若是離得,這還了得


    蘇凔卻是熟讀古今,但得薛淩點播一二,便通透全貌。此時見薛淩說罷,再念及薛宋之事,喃喃問:“你說.....你說的是....這...陛下他”


    薛淩看著他,沒答話,隻冷眼重重點了一下頭。


    “哪有如此之人君,哪有如此之臣子,我不信”。蘇凔拂袖掀了麵前杯子。他素難疾言厲色,此間皺眉,才和平城宋柏有了些父子相。


    薛淩巍然不動,垂目道:“你如何不信,我句句屬實,字字是真,是你一直被蒙於鼓裏而不自知。”


    你以為蘇姈如是古道熱腸,她不過是礙於身份上不得朝堂。


    你以為皇帝是知人善用,他不過就是黃霍相爭找不到好棋。


    你以為你案卷翻的暢行無阻,實際上是別人刻意遞的殺人刀槍。


    你以為你的通胡受賄罪是沉冤昭雪,我告訴你,是我,是我殺了霍準,又千裏迢迢往寧城斬了霍雲暘。不然霍家還在,你以為皇帝會救你


    你以為你查到了什麽東西,宋柏戰死平城不是的,是當年黃家與霍家坐地分贓。


    那個名動京城的黃宅案,死者就是黃旭堯。我父親與你爹屈死街頭,他在同一個京中父慈子孝,紅粉生香。


    你說你不信,莫不是當我與你說謊,你有什麽值得我說謊的地方嗎”


    蘇凔不答,她又笑道:“我哪有對你們說過謊,我一直在對自個兒說謊,說到這世事皆了無生趣,才知騙自己有什麽意思。”


    她轉向李阿牛道:“我也與李大哥說一樁舊事,舊到我都快想不起細節了。隻記得,那年.....明縣的水很冷。


    我的故居在平城,是大梁的最北處。四月尚有殘雪未消,八月新雪又添”。她笑:“那麽冷的地方,常年枕冰飲霜。可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明縣的春水更冷之百倍。”


    薛淩好像打了個冷顫,是和魯文安散開的那一瞬。她逃了三四天幾十裏路,初生牛犢,氣急交加,根本時間害怕。


    直到落入水裏那瞬,手上再也抓不住任何東西。


    李阿牛與蘇凔二人幾乎是齊齊道:“你去過明縣”


    “去過啊,比蘇凔你早去些,比李大哥晚去些。”


    她避開些目光,又將那講了好多次的夜逃再講了一遍,直到落水處戛然而止。蘇凔尚有疑色,李阿牛卻生了薄怒,道:“我當年撈起來的是你。”


    “對啊,你當年撈起來的是我。”


    蘇凔看看薛淩,又看著李阿牛:“阿牛哥”


    李阿牛看他一眼,轉而盯著薛淩道:“我家原是村裏打漁的,有一年,我與我爹在水裏撈起來一個人。


    我娘常說水龍王水龍王,打個噴嚏淹死倆。江裏常年有人落水,所以撈個人並不稀奇,奇的是我撈她起來是個男子模樣,扛回家裏卻是個女的。


    她說她跟自己爹做生意,遇著了山匪,不得已投河保命。我與父母信了,好意留她小住,還要幫著見官。”


    薛淩微躬身見了禮,打斷道:“謝過李大哥救命之恩”。話落瞥了蘇凔一眼。


    蘇凔頓舌,李阿牛續道:“但是後來村裏失了火”。他喘氣聲粗,想到張垣說那場火是多半霍家放的,再蠢的人也能聯想到和薛淩脫不了幹係。


    李阿牛起身道:“起火的時候....你去哪了”


    當初他回到村子裏時,不是沒惦記過薛淩。不過那時火已經滅了,衙門的人幫著收了屍。有能認出來的,也有認不出來的。落兒不過是個剛撈起來的外姓人,要找不易,還得安頓父母種種。


    這句話,直到此刻才問出來。隻當日應該沒想到,居然能有一天問到了本人。


    薛淩咬著下唇似回憶了一遭,方道:“你與李嬸出門,我就察覺到了不對。哪有什麽價值千金的人偶,分明是霍雲昇丟下來...想看看東西飄到了哪裏。人偶所到之地,我也多半在那個地方。”


    李阿牛頓時大怒:“你知道不對,居然放任我全家去死”


    蘇凔雖在朝事上與薛淩意見不合,但私心向著她,忙拉了李阿牛一把,勸道:“阿牛哥,此事怪不得薛....”


    “什麽怪不得“,李阿牛再不疼惜那件大氅,猛地將一掀衣襟將其從蘇凔手上掙脫,殘羹剩飯掃了一片,喝道:“怪不得...怪不得明縣老爺說我爹娘死的蹊蹺,如果我沒有返鄉查到這件事,你還要瞞著我多久。


    你知道那個狗屁木偶是假的,你眼睜睜看著我爹娘去領賞我爹救了你性命,我娘拿你當女兒看,我......我....你看著我全家去死”


    他越說越氣,雙手一推桌上杯碗。薛淩不避不閃,仍由一隻碟子砸到自己眼前。緊接著“啪啪”數聲,地麵添了一堆碎瓷。


    李阿牛勉強停得稍許,恨恨道:“但凡你當時有一句真話,我不至於父母雙亡,倒黴到今天這種地步,你現在把事挑出來說,是什麽意思”


    蘇凔還待勸,李阿牛又握拳在桌上狠砸了一下,高聲道:“是什麽意思”


    薛淩抬眼看著李阿牛,臉上還是痛悔哀戚,心中竟莫名想笑。倒黴到今天......今日李阿牛加官進爵,風頭無雙,更莫說皇帝在擇名擬任狀,明日不知還要何等榮光。


    倒黴二字,怎生解釋


    死個爹媽換你封侯拜將,你幹不幹呐。


    李阿牛幹不幹她不能問,但是大家都幹。魏塱最先幹,那不是死個爹媽,那是殺了自己爹媽。霍準也幹,犧牲女一個,保我霍家萬萬年。


    薛弋寒也幹,黃續晝也幹,江閎也幹,大家都這麽幹,李阿牛要說不幹,怕不是........他知道他爹媽不值錢,換不了如此美事兒。


    這怒發衝冠樣..更像是.....是跟自個兒討價還價,嫌自個兒賠的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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