壑園門闊深深,又得李敬思李大人庇護,來往的卒子總得給兩三分顏麵,因此太平的很。薛淩的寢居在最南裏,更是幽靜非常。一夜幹戈後,聽聞萬事塵埃落定,嘟囔著催逸白不要再來了,容她睡上幾個時辰。


    一陣清風掩過關門的聲音,逸白含笑退出屋外,他也該回去補個好眠。今日年十六,日晴,萬事皆宜。


    魏塱終於在聖旨上蓋了印,昔臣黃靖愢謀反,罪及三族,死者挫骨揚灰,生者不日問斬。


    其實天沒亮時,這封詔書就已經擬好了,隻是遲遲沒有發出去。公公拖著詔書去宣近侍傳旨,魏塱又在另一封詔書上重重敲了龍璽。


    不多時,數十名禦衛快馬加鞭出城,欲往近京各地捉拿黃家子孫輩。而宮裏亭台縞素,樓宇飄帛,皇帝要以皇後的尊榮,為雪娘子下葬。


    雖是今日無朝事,可皇帝的話,還是飛快傳入文武百官耳中。兩份旨意皆是石破天驚,巳時未盡,思賢殿外宮門聚了一大幫子臣子言官,熙熙攘攘都說要求見皇帝,以命相諫。


    雪娘子雖誕下龍裔,然今皇後仍在,豈可逾越祖宗法製,妄享哀榮皇帝情深可許,然於禮不合,於倫不容。


    禦林衛將門攔的嚴嚴實實,誰也沒放進去。薛璃從宮裏出來時,看見往日同僚烏泱泱跪了一片。


    問所謂何事,原是禮部張大人開了個頭,說是皇帝一日不收回成命,這些臣子就一日不起。


    薛璃抬頭看了看天,今日陽光有些刺眼。那張大人問的很大聲:“臣等苦求麵見陛下而不得,何以小江大人是從思賢殿裏出來”


    話音才落,眾人齊齊抬了頭看著薛璃。薛璃反垂下頭,低聲道:“不瞞張大人,家父........家父昨夜仙去了。”


    “啊.......江大人他.....”


    薛璃紅著眼眶笑,輕拱了拱手道:“諸位大人忠義感天,在下本該在此與各位大人共進退,隻是.....家父......”


    “小江大人快快回去吧,此處自有我們,斷不會讓陛下意氣用事,落千古罵名。”


    附和聲眾,皆勸著薛璃早些回。江閎有勳爵在身,逢喪,是該報與皇帝,難怪他從宮裏出來。


    薛璃複拱了拱手,依言離去,身形盡顯落魄。待他走遠,人群裏有一句調侃:“小江大人不在這,沒準還好些。”


    三兩聲竊笑簌簌,宮門前的氣氛也就不那麽凝重。有人問了句:“江閎怎麽就沒了,上回不還見著壑園的神醫往他府上去”


    “天底下要有神醫,黃老爺子能讓咱跪在這。”


    事情兜兜轉轉,好似回到原點。縱是江閎身故的消息將眾人所想拉扯的遠了些,可幾句話後,所談還是回到了眼前。


    黃家的事,就是因為黃續晝老爺子沒了啊。


    而他們的事兒,就是因為黃家沒了。


    黃家已經沒了,無力回天。但雪娘子還沒葬,君臣之爭,無論如何得贏一局。


    又有人打量一圈,道:“怎不見蘇凔蘇大人,他是住的遠了些,那也該到了嘛,難不成你們沒派人去傳話”


    “傳他有何用,他幾時駁斥過皇帝。”


    “這話可是偏頗,蘇大人雖是忠臣,卻也是個直臣,想來他定是不許的。”


    日頭漸烈,蘇凔終沒來。連同其餘該來而沒來的人一起,消息傳到了各大人口中。昨夜亂黨殺王屠忠,魏姓王爺隻剩一位小康王,而朝中大臣,亦喪命七八位,蘇凔蘇大人命懸一線,生死還是未知。


    也許是跪太久了,聽聞這些事,眾人有些頭暈目眩,再無早上那份憂國憂民憂皇帝的心。地麵上的影子從身側移到身前,再有交頭接耳,聊的總算不是雪娘子如何如何。而是……


    黃靖愢,真有此心何等糊塗啊!


    日暮偏西,薛淩翻身,手指觸到一片冰涼,瞬間睜眼坐起。看清自己是在壑園房內,又徐徐仰倒,睜著眼睛躺了一會。


    思賢殿外重臣已跪了大半日,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好幾撥宮人跑出來勸,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有道是君王也是常人,瞧瞧當今聖上,過的是什麽日子。名正言順的皇後,是霍賊的女兒。生身養命的母親,是黃家的妹子。好不容易盼個兒子來,差點將自己的命換給他。


    孤家寡人,他已經做了,這宮裏頭,也就雪娘子一個可心的對不對。死都死了,不就是一塊墳。後宮事,那就是皇帝的家事,將心比心,各位大人難道就不能讓這一步


    不能讓,張大人義正言辭。君為天上子,為天下父,豈可以常人論之若以私徇法,以情逾矩,上行下效,以後國之如何,朝之如何民要怎麽看待他們的天子


    他斜視那太監:“寵臣閹人,敢妄議朝政,天子何來家事”


    太監啞然,拂袖轉身往回,終歸跪著的人不是自個兒。臨進殿,他在門口向後瞟了一眼,約莫記起這位張大人,隻是禮部一個小司製吧,具體分屬禮部哪一院都記不起來了。


    這種事情,確然該禮部進言。但這等場合,怎麽也輪不到個小東西來說話。他抬腳進屋,又記起初八祭天後,禮部就沒剩幾個人站著,都在大獄裏頭等查呢。


    這位小張大人此刻來做出頭鳥,也不知是尋死啊,還是想先飛。


    總而都是怪不容易的,他搖搖頭,心想著還有兩日好跪。站著的功夫,殿裏當值的太監小跑出來,說是皇帝交代再去庫房取幾樣東西給雪娘子安穴。都是她生前喜愛的,皇帝事忙,這會才想起來。


    於是兩個太監一路往外,各自低頭不敢多言,卻都想著雪娘子活著時是宮裏少有的良善。雖然是因為她出身寒微不敢跋扈,到底是多給了他們這些下人體恤。


    不知道這樣一個人,死後還要晾幾日才能入土為安。


    皇帝要借一個女子的屍體和大臣拉鋸多久呢這問題連霍雲婉都猜不透。一日兩日至少也得拖個三五日吧。


    拖的越久,才能說明皇帝妥協的是何等艱難。才能讓那一群酒囊飯袋鼓掌相慶,以為自己打了個漂亮的勝仗。


    高興之餘,誰還管皇帝屠了自己母族啊。


    這兩日晴好,長春宮裏的炭盆少了好些。霍雲婉走了幾步,方將手中一疊經文喂盡火裏。


    火舌蜿蜒上去,屋內頓時一陣蓮花清氣。原她未用紙張,而是有市無價的蓮絲帛來抄寫經書。


    這種帛是用荷花莖裏抽出的細絲織就,一畝荷塘一寸帛,宮裏頭年年多不過能得五匹。


    此刻落在炭盆裏,轉眼消弭成灰,尋常事而已。


    倒是筆墨裏參雜的些許金沙還能有跡可尋,些許沒散開的炭灰上,還能看出些筆劃簡單的字,約莫落款處寫的是“子時”。


    要用人麽,自然要問的清楚些。蘇姈如曾說過雪娘子生辰八字,霍雲婉記得清楚。


    她說,姑娘家生在午夜子時,天高的心,薄紙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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