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淩在書房裏將筆杆磕的一聲脆響,天邊驚雷驟起,玉宇之內一瞬間亮如白晝。魏塱下意識往天邊瞧了一眼,回過頭來看昭淑太後臉色慘白,雙目幽幽盯著他。


    他沉沉喘了兩聲道:“朕發誓......”


    他想,他為天子,鬼神亦要懼上三分。何況,世上哪來的鬼神。


    “朕發誓,外祖是中毒.....”


    魏塱略停,黃續晝的遺體在眼前一閃而過。他也沒想過,一個身高八尺的男子,重病不治後,蜷縮在棺材裏,瘦羸幹枯好似一把蓬草。


    黃續晝死了之後停靈數日才下葬,下葬一夜之後又被挖出來。饒是重陽天寒,此番折騰,屍首仍免不了斑駁腐爛。


    暗衛將喉骨切開.....


    他不敢繼續往下想,直視著昭淑太後道:“外祖是中毒身亡。”


    昭淑太後等了許久,並沒聽到他說“若非如此,黃承譽明日就會攻破京都”的話


    她還是想笑,除非神兵天降,不然無論如何,黃家的人也不可能明日就攻破京都。可即便這麽荒謬的誓言,魏塱遲疑許久,都沒敢說出口。


    人這般奇怪,他不信鬼神,卻又怕鬼神。


    也好,他怕鬼神,至少說明那件龍衣卻不是他做的。那,就隻能是哥哥做的了。


    她癱倒在椅子上,片刻後對著魏塱道:“母親信你,皇帝去上朝吧。待哀家梳洗後,自當幫你勸勸那些孩子。”


    魏塱大喜,俯身拾起那件龍衣,躬身喊著“謝母後體諒”。昭淑太後抬手指著那龍衣道:“哀家既應承了皇帝,皇帝是不是,也該給哀家求個心安。”


    魏塱順著她目光看向自己手上,一件嬰兒袍子,團在一起隻有拳頭大小。他捏在手裏,再看昭淑太後,琢磨良久,仍是沒遞出去。


    黃靖愢橫死當場,口供都沒一份。朝中悠悠眾口,總要有人證物證去平息。這件嬰兒袍子,是諸多禦林衛親眼看到從黃府暗格裏搜出來的,一旦沒了.....


    他將手負在背後,篤定道:“母後是信不過朕,君無戲言。”


    昭淑太後懨懨縮回了手,輕道:“君無戲言。”


    片刻後續道:“即是君無戲言,那皇帝就應承哀家一件事。”


    “母後但說無妨。”


    “哀家百年之後,不入帝陵。”


    “好。”魏塱毫不遲疑。隻要不是眼前事,說什麽都行。何況昭淑太後不入帝陵,對他而言是件好事。


    能與皇帝合葬的,唯皇後而已。現昭淑太後雖得了個太後,然並不是先帝在時親封的皇後,真要論起來,她本也沒資格與先帝合葬。


    若非要合葬,才是給魏塱出難題。他無心考慮昭淑太後為何此時提出這個要求,隻覺求之不得。


    二人再無別話,臨分別前,昭淑太後再次要魏塱承諾,再不得傷黃家人一絲一毫。魏塱自是連連應承,就此轉道往思賢殿換了朝服,通知各大臣往金鑾殿上朝。


    眾臣跪得一天一夜,又因喊了兩句“寵臣閹人”得罪當值太監,是而連口水都沒喝上。夜深之後,溫度驟降,一個個又冷又餓早沒了初來的精氣神。


    猛聽得有人出來宣今日要上朝,頓時一蹦三尺全數起了身,整衣的整衣,理容的理容,交頭接耳道是“皇帝這是要放人先回去”。


    總不能,上完了朝,還得回來接著跪吧。這些人昨日上午便跪在此處,兩耳不聞京外事,黃家起兵的消息,還沒傳到耳朵裏。


    碎碎私語未了,七八宮人帶著食盒過來,說是膳房裏送了些粥水來,說是各位大人用些,免了殿前失儀。換句話說,那就是皇帝怕你們這幫蠢貨栽倒在金鑾殿上。


    一眾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然民以食為天,餓了一天一夜還提心吊膽,實難撐住,一經有人開了個頭,旁餘七七八八皆伸手接了碗。


    有這麽個耽誤功夫,魏塱越發不疾不徐。先賞碗粥水以示皇恩浩蕩,也提醒提醒眾臣是端了誰家的碗。


    他坐到龍椅上,才從千頭萬緒裏想起雪娘子這個人來。三兩分哀思裏又生出些唏噓,說來那個兒子,自己竟然還沒抱過。


    可他想起這些人和事,並不是因為兒女情長,父子情深。僅僅是因為,今日上朝,必定要拿雪娘子身後哀榮作個引子。


    所以,他不得不提前想著。


    百官從大門陸續進入,有昨日就在思賢殿外跪著的,也有在家好好呆著的。總而今日匯聚一處,齊齊跪倒一片。


    金鑾殿裏年年歲歲如此,向來沒多少新花樣。


    有老臣剛跪下去就直了腰要站起,往日喊完萬歲,天子就該喊平身。他昨日連跪了一日,這會又跪,實在遭罪。


    然那聲“平身”未如往日響起,眾臣隻聽得皇帝一聲清咳,冷冷道:“諸位裏不乏喜歡跪著的,就多跪些時候。”


    殿前頓時啞然,良久無人張嘴,呼吸亦不敢大聲。


    薛淩晌午時分即從逸白嘴裏聽說了這些大事小事,她整夜未歇,天蒙蒙亮時才堪堪合眼。午時醒來後用過飯食,人才往書房坐著,逸白立刻站到了麵前。


    魏塱和昭淑太後說了什麽,隻得他自己和幾個暗衛聽見。宮人都離的遠,無法偷聽,自是就不能傳到薛淩耳朵裏來。


    金鑾殿上吵了什麽,卻是一字不漏,細致到她嫌逸白廢話多了些。


    聞說皇帝勃然大怒,指著文武百官痛斥“西北胡患未解,黃家兵臨京都,祭天大典的主謀查不出來,當街行刺的刺客抓不到人。你們不操心社稷江山,民生大計,你們跟朕一個妃子過不去”


    薛淩捏著筆抿嘴笑,逸白不往下說,她也能猜到那群官員作何陳詞,天子無家事麽。


    這些東西倒是當個趣聽,可惜今日她惦記著要去瞧瞧宋滄,無心聽趣。黃靖愢都死了,不信魏塱有起死回生之數。


    隻要黃府滿門不能活過來,此事就已塵埃落定,別的,也沒什麽需要格外留神,且等黃家的人打完了再說。她隨口附和,想等逸白念叨完了,便去宋宅走走。


    孰料逸白話鋒一轉,說是快散朝的時候,昭淑太後素服往金鑾殿上脫簪待罪,請皇帝法外開恩,免黃府上下死罪。


    這一舉動,就是昭淑太後親自承認黃靖愢謀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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