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皇上一兩個月才悄悄來一回,薛翎也十分滿足,和母妃在一起的時光從來不會寡淡。也恰恰是因為冷宮清淨,叫他的童年少了許多的陰暗,唯一讓薛翎替母妃遺憾的,就是她的親生女兒,文心公主,卻不在她身邊長大。


    秦衍教他識文斷句,教他人情世故,教他常懷悲憫之心,教他如何在重垣疊鎖的宮中自保。


    這和諧美好的一切都結束在那一道如晴天霹靂的聖旨下來那一天。


    那日就如尋常任何一個天氣晴朗的五月天,院裏仨人種的牡丹也開得像如今眼前的一般好。


    當時文心公主被人誘引入了錦書閣,再出來既已瘋瘋癲癲,秦衍得知後悲痛欲絕,一病不起。


    薛翎記得,父皇也自那時來得越來越少,有一次竟然過了半年之久,最終等來的,卻是一道賜死秦衍的文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諫官趙氏,


    陳氏等奏稱,秦貴妃妒皇後得寵,屢屢加害,但念在初犯,貶入冷宮,然秦氏毒婦,變本加厲,意圖使巫術勾引謀害皇上,茲事體大,不容姑息,但皇後仁慈,聖上念及舊情,加恩賜令自盡。”


    床褥之上臥躺的秦衍被特許不跪,薛翎替她接下那猶如萬斤重的金色絲帛。


    宦官口中的毒婦,謀害,自盡,小薛翎聽來字字誅心。


    “母妃不是那樣的人,一定是他們搞錯了,我這就去找父皇求情!”


    薛翎見床上的秦衍麵無表情,了無生氣,心裏更加焦急。


    “翎兒,別去!”秦衍爬下床想拉住薛翎,薛翎一甩袖子,眨眼功夫便不見了蹤影,獨留秦衍一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啜泣。


    那日老天似乎也體味到了薛翎滿心的絕望,配合著他下起了傾盆大雨。


    薛風嬴宮外,跪著個孱弱的身影,大雨瓢潑,薛翎跪了半夜,幾次差點暈過去,但他依然憑借堅強的毅力咬著牙讓守門的小太監傳了一次又一次的話,幾個宦官三番兩次來勸說,想要拉走薛翎,他掙紮著,手打腳踢不讓任何人碰他。


    薛風嬴終於是沒有見他,薛翎終於也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卻是一個人在房內,床邊不再有秦衍忙碌的身影,悅耳的聲音。


    薛翎拖著病軀連滾帶爬的跑出去,梧桐樹下放著一匹馬革,裏麵似乎裹著人,身旁的宮女小聲告訴他,“小皇子,別過去了,貴妃飲了毒酒,人都爛臭了。”


    “母妃!不要!”薛翎推開那小宮女,想要跑過去,幾個下人合力抱住他,任憑他如何嘶吼,牙咬,掙紮也不放開。


    “你們這些壞人,給我讓開,我不要你們!我隻要我的母妃!”


    “母妃別走,翎兒乖乖,我不要你們,我不要……”


    後來的無數個夜晚,薛翎都是一個人哭醒的,然而夢醒來更加寂寥,如今他依然是孑然一人。


    縱使皇上為了補償他,早早給他封了王爺,薛翎那時就下定決心,這輩子最恨的兩個人,一個是絕情的皇上,一個是狠毒的皇後。


    想也便知,秦貴妃還是不辭而別了,沈妄第二日清晨自客房柔軟的床榻上醒來,被子的四個角被掖得好好的,沒來由心裏覺得一陣溫暖。


    唯有床頭秦姨娘戴過的木質麵具提醒她,昨晚的際遇不是大夢一場。


    沈妄拿起那副麵具,樣式是一個輕巧的狐麵,十分簡約好看。


    “姑娘沒事吧。”門外傳來敲門聲,像是藥效已經過了,翎王府的人陸陸續續要醒了。


    “沒事。”


    沈妄放下麵具,起身簡單洗漱便去了翎王的臥房。


    “姑娘可算醒了。”


    剛一進門,林離就上來搭話,沈妄無視他,越過他撥開珠簾,薛翎正靠著床頭,手裏頭似乎端著碗湯藥喝著。


    見沈妄進來,他騰出一隻手拍了拍床邊,嘴上卻說,“姑娘隨便坐。”


    沈妄看著他麵上泛著健康的紅潤,又想起昨日種種,她不能理解,為什麽兩個人都活著,相互掛念卻不能見麵,甚至幹脆不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死活。


    “昨日的晚膳叫人下了藥,翎王府上下都昏睡到雞叫才醒,所幸下毒的賊人好像沒做出什麽謀財害命的事來,實在是有驚無險!”林離早向薛翎匯報過了,這話是說給沈妄聽的。


    沈妄還是不理,徑直走向薛翎,她有些好奇,秦衍是如何騙過文武百官,遠離宮牆後安然無恙這麽多年,“殿下,可曾親眼見到秦貴妃下葬。”


    正喝湯藥的薛翎手有片刻僵滯,“不曾,你問這做什麽?”


    沈妄搖了搖頭,沒再往下問。


    用過飯,大夫給薛翎把了脈,“殿下的傷勢已經穩定了!實在是奇跡啊!接下來隻需要注意休息,飲食均衡,好好休養,日後也不會有什麽後遺症。”


    “太好了。”林離一拍腿站了起來。


    下午天氣轉陰,氣候宜人,薛翎便叫沈妄扶著他去庭院欄杆邊賞花散心,林離偏要跟著來,說是怕沈妄力氣不夠,薛翎堅持說自己能走。


    拗不過他,最終由林離和沈妄倆人架著薛翎出了門。


    花叢裏,蝴蝶縈繞期間,蜜蜂也辛勤地采著花蜜。


    薛翎心情大好。


    “林離,去給本王摘一束花,每種都要一兩朵。”


    “……”林離黑著臉下去了。


    沈妄盯著林離的背影,“殿下是有話想對我說嗎?”


    “聰明。”


    “林離保護欲太強了,本王難得支開他一小會。”


    “殿下說話前,我想先問幾個問題。”


    薛翎知道終於是躲不過。


    “前日是將軍府長女沈妄與太子大婚,而殿下作為太子的弟弟,理應到場,如何會出現在幾裏外的小溪邊?”


    “我若是說,皇兄大婚,我沒去,你信嗎?”


    沈妄睜大了眼睛盯著薛翎片刻,“我信。”


    “但,殿下還是沒有回答為何出現在那裏?”


    薛翎扶了扶額頭,躲開了沈妄的審視的視線。“這要怎麽回答?那姑娘為何出現在那?又為何被殺手追殺?”


    “殺手?什麽殺手?那賊人被關在地牢深處呢?”遠處的林離隱隱約約聽到風送過去的隻言片語,舉著花束應聲,沒人理他。


    沈妄繼續眯眼打量薛翎,“難道你看見我一身嫁衣,不曾起疑?”


    “我便是將軍府長女,太子要娶的太子妃。”沈妄自問自答。


    他懶得裝驚訝,默然地點了點頭,氣氛有些尷尬,薛翎終於想起來要問的話題,“我早上醒來,床頭有一方素帕子,不知道是不是姑娘昨晚落下的。”


    “額……你幫我丟了吧……”沈妄想起秦衍,有些猶疑該怎麽跟他解釋,說幾分合適。


    “昨晚可是你與林離在我房中,我是不是做噩夢了?”薛翎繼續詢問。


    聽他疑惑的語氣,想來昨晚上發生的一切他都以為是夢呢。


    “嗯,見你似乎陷入夢魘,驚懼地嚎叫,我便同林離守了你一小會,想必那帕子便是那時落下的。”


    沈妄心虛的解釋,話語中滿是漏洞,昨晚明明隻有沈妄一人沒用過下藥的晚膳,林離怎會同她一起守著薛翎。


    “有勞姑……嫂嫂了。”薛翎這會兒似乎變傻了,就這麽信了,沈妄鬆了口氣。


    “我和太子禮還沒成呢,叫什麽嫂嫂!”


    林離這時候捧著一大束鮮花走過來,隻聽到後半句便接話,“太子大婚並未傳出太子妃出逃的消息,想必有人替你禮成了,所以按道理,殿下叫你嫂嫂沒有錯。”


    沈妄看了看林離,又看了看薛翎,“你們早知道我是太子妃?”


    虧得她還得意洋洋的以為自己身份還是個秘密,這倆人一唱一和把自己當猴子耍!


    薛翎瞪了一眼林離,接過花束要遞給沈妄。


    “那你們還敢留我?”沈妄不想伸手去接,“我要走了。”


    沈妄摸了摸袖帶裏的硯台,決定帶回去送給父親。


    薛翎狠狠踩了林離一腳,林離立馬心領神會,“太子妃留步,昨日抓到的賊人還在地牢關著呢!”


    “好,那便審了他再走也不遲。”


    薛翎站了一會感歎有些累了,林離便堅持要他坐在安了輪子的椅子上,推著他進到地牢。


    仨人來到地牢最深處,這裏就關了一個人。


    林柳在牢房前站得筆直,見仨人到來,自覺地拿鑰匙開了門。


    牢房內,獨眼被五花大綁的捆在十字木棍上正睡得打呼嚕。


    林離提起旁邊的木桶,一桶涼水澆下去,有幾滴濺到了沈妄的衣角,她不自然的提了提裙擺。


    地牢裏終日不見陽光,本就陰冷,這麽一桶涼水澆下去,很難不凍醒。


    然而獨眼卻擺了擺頭,接著打起了呼嚕。


    “林柳,怎麽回事?”


    “這賊人長得壯實,昨晚上吃得多,所以暈的久。”


    薛翎哼笑一聲,“他倒是安逸,想來和下藥的不是同一波人,給我打。”


    得了命令,林柳抽出一旁桌子上的鞭子,“啪!”這一鞭子下去,獨眼疼醒了。


    “嘶!”


    獨眼長得本就一副魯莽大漢的樣子,此時挨了一鞭子,表情凶煞極了。


    “給個痛快的!”


    “不用著急求死,本王且問你幾個問題,隻要你好好回答,可免去些皮肉之苦。”


    “你且死心吧!我什麽都不會說的!”獨眼咬著牙偏過頭。


    林離看不慣他這麽對薛翎說話,上去就是一腳,“什麽人派你來的?知不知道你差點殺了翎王殿下!”


    “呲呲——”林離本就記恨著獨眼傷了薛翎,自然不會手下留情,此刻他拿著燒紅的烙鐵就要貼上獨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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