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剛剛讓長安劈了一下午的柴,美其名曰教他用鋸子,可劈柴都是拿斧頭的,斧子和鋸子有個狗屁的關係?長安再傻也知道木匠這是用他做白工,他嘴上沒說什麽,把木匠讓劈的柴都劈了,磨了一手大血泡。


    木匠脾氣很不好,隻有每次從哲言那裏回來的時候,會有那麽一時片刻,對長安的態度稍微軟化一點。木匠還有一個斜眼女人做老婆,也許是她天生眼斜的緣故,長安總是覺得,她看著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有好幾次他都看見木匠老婆在後麵對著他冷笑。


    雖然木匠什麽都沒教給他,但長安也不大著急,他本來就對木工沒什麽興趣——鋸子和鑿子,能讓他好好地、安安穩穩地活著麽?


    每次想到這裏,長安又總會苦惱起來,他幾次三番想和哲言表達一下自己的想法,可是真見了哲言,又說不出口。


    在哲言看來,木匠恐怕是世界上第一等高貴的人,長安總覺得,每次哲言早晨送他出門的時候,那眼神裏都滿懷虔誠,好像他不是去學木工,而是去成仙了!


    當天晚上,長安沒敢立刻回家,怕哲言看見他的手大驚小怪,他自己偷偷繞到了木屋後麵的小河邊上,揪下一棵刺頭草的草莖——這東西曬幹了,是人們平時拿來修屋頂的,非常堅韌,旁邊有毛刺,稍不注意,就能把人刮出一條口子。


    這小孩坐在河邊,把草莖洗幹淨了,一聲不響地用刺頭把手上的血泡一個個都給挑了。


    疼是疼,可長安慣常三災九病的,也習慣了,他覺得可以忍受。


    挑完了血泡,長安把手放在冰冷的河水裏浸泡了一會,火辣辣的感覺淡下去不少,消腫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


    等他處理好自己的小手,天色已經有些晚了,長安這才站了起來,才準備回家,卻發現哲言偷偷摸摸地從家裏的後門出來了。


    長安仍然沒怎麽長個子,人在河邊大石頭後麵,被遮了個嚴實,別人很難發現他。他不知怎麽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動。就站在那裏,看著哲言的臉色像個鬼一樣難看,白得發青,隻有咳嗽的時候,會泛起不詳的殷紅。


    哲言抱著一卷草葉,其中還夾雜著一些布條,把這些東西一起放火燒了。


    長安身上沒一個零件是好的,唯獨眼神不錯,他清楚地看見,那些草葉和布條間沾著血跡。


    大概是被煙給嗆到了,哲言突然大聲地咳嗽了起來,他整個人伏在地上,就像一個瘦骨嶙峋的幽靈,略微顯得幹枯的頭發垂下來擋住臉,黃昏下分外可憐。


    咳嗽的時候,細細的血就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流,哲言咳得臉紅脖子粗,連眼淚也下來了,他就那樣呆呆地看著慢慢燃起的火光,臉上似乎帶著一絲不詳的死氣,表情又是憤怒,又是不甘心。


    長安沒敢動,他突然無師自通地冒出了一個想法——哲言是要死了吧?


    沒有人教過他什麽叫“死”,但是以前部落裏的一個老獵人出去打獵的時候,叫狼咬斷了一條腿,他年紀太大了,兒子們早嫌他是個累贅,也沒人管他,很快就死去了。


    長安看著他被人從帳篷裏抬出來,臉上生長著古怪的斑,頭發脫落了不少,雙目大睜,卻渾濁得嚇人,蛆蟲在他的身體上爬來爬去,渾身散發著一股腐臭的氣味。


    長安才知道,原來那就是死了,不能再活了。


    他由此不知為什麽,對死亡有種執拗的恐懼,尤其長安依然清楚得記得,他小的時候,那些人是怎樣說他活不長的。


    長安想得沒錯,哲言的確快要死了,他終於沒有能熬過那年的冬天。


    那個冬天冷得特別,好像不管生了多少的火,也依然寒冷得能把人的血也凍成冰。外麵人心惶惶,都在說山那邊的雪狼部落裏頭出了大事,首領的一個亞獸兒子突然六親不認,不知怎麽的,竟然宰了他的阿爹阿媽並幾個兄弟,成了新的雪狼首領,實在是下得去狠手,是個叫人鄙視又佩服的人物。


    他們說到“弑父”這個詞的時候,既畏懼又鄙夷,然而從長安這種不懂事的小孩的眼光看,拿刀子宰了親生阿爹,跟等他老了不管他,叫他自己出去打獵然後被狼咬死,也沒什麽很大的分別。


    反正結果都是一個,就是阿爹死掉了嘛。


    長安不明白為什麽別人都願意阿爹死掉,他自己就不願意。


    那天阿妍在旁邊,擔心地看著他,長安就蹲在哲言的床邊,看著哲言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席上,心裏有一塊地方很堵,又酸澀又茫然。他活在人世間還不滿七年,這樣看來,一輩子都是和哲言在一起的,長安想象不出來,以後沒有哲言了,該怎麽辦。


    於是他帶著一點期冀,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他的養父提出了要求。


    長安問道:“哲言,你不死行麽?”


    阿妍發出一聲抽泣,哲言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抬起眼來看著他,張開嘴,發出一個嘶啞的單音:“你……”


    這一個字差點要了他的命,他張大嘴,急促地喘息著,眼神都渙散了,可遺言沒有交待完,哲言死也閉不上眼,他那渙散的眼神又奇跡似的重新凝聚了起來,凝聚在了長安的臉上。


    “你要……要當個好木匠!”


    他這樣嘶吼出來,雙目中冒出詭異的亮光,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緊緊地攥住了孩子細瘦的手腕。


    阿妍按住長安的頭,小聲急促地催促著他說:“點頭,孩子,點個頭。”


    “可我想學刀。”長安這樣想道,他感覺自己一輩子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哲言不要死,可是哲言不答應他,另一個便是學刀,卻仿佛……也離他越來越遠。


    但長安終於還是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他覺得如果自己那麽說了,哲言一定會像那個死了的老獵人一樣,睜著眼睛不肯閉上的,多麽可憐呢。


    在長安小小的心裏,痛苦得快要死了。


    哲言見他點了頭,終於安心了,捏著長安的手腕,做了一個往阿妍的手裏遞的動作,嘴裏說:“阿……”


    阿妍連忙雙手接過長安的小手,哲言看了她一眼,就像是完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後一件事一樣,頭一歪,斷氣了。


    那股彌漫的悲傷像是決了堤似的,頃刻間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籠罩在長安身上,他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什麽叫做生離死別。


    小孩的一雙腳踩在地上,像是生了根,就像一頭固執地守衛著自己地盤的小野獸,不管阿妍怎麽勸,也不動地方,就是不讓別人把哲言抬走。


    誰過來他就用凶狠的眼睛看著誰,好像要撲過去咬人家一口似的。


    最後竟然連首領都驚動了,首領終於歎了口氣,對別人說道:“你看那個哲言撿來的孩子,雖然不知道哭,但還挺重感情。”


    他說完,想了很久,而後歎了口氣,給長安下了一個斷言,首領說道:“這是個好孩子啊!”


    最後,部落裏的大人們終於沒了耐心,一個成年獸人一把拎起長安的後頸,就像是拎起一隻剛出生的小動物那樣輕鬆,然後在他的後頸上用三根手指一捏,就把他給捏暈了。


    等長安再次醒來的時候,哲言就沒了,他們把他安排在了阿妍那裏。阿妍是個好女人,一直希望長安是她的孩子,可是她代替不了哲言,沒有人能代替另一個人。


    長安按著哲言那可笑的遺願,依然每天清早就去木匠那裏,有那麽一陣子,他覺得自己幾乎已經放棄了學刀那個遙遠的夢想,隻有在木匠出遠門的時候,他才有機會放個假,到林子裏去看武士們訓練。


    如饑似渴一般。


    可是木匠依然不教給他任何東西,甚至在哲言死後,變本加厲地怠慢起他來。


    這一切,長安都用瞞著哲言的方法瞞著阿妍——阿妍比哲言還容易大驚小怪,看見他流鼻血就會手足無措,看見他身上有傷口,會捧著沒完沒了地掉眼淚。


    終於,長安在木匠那裏又勉強待了大半年,木匠不教他東西,他就偷偷地學,趁木匠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去摸那些工具,撿木匠扔了的東西練習,他對人的動作就是天生的敏感,木匠的每個動作他都記在心裏。


    盡管不願意——但他答應過哲言,要成為一個好木匠。


    然而,就在這個夏天,長安剛剛滿了七歲,他背著比他人還要高的巨大的水桶給木匠的老婆背洗澡水,被木匠恰好來訪的一個遠房親戚看見了。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對他輕慢地招了招手:“小孩,過來我瞧瞧。”


    長安不好得罪他,慢騰騰地挪過去,木匠的親戚看了他兩眼,懶洋洋地問道:“你就是路柯的徒弟?叫什麽名字?”


    長安本能地感覺到他沒什麽好意,於是隻是仰頭看著這個人,一聲不吭。


    木匠親戚就和木匠嬉笑著說道:“你看,你這徒弟是個啞巴。”


    木匠不耐煩地對長安擺擺手:“幹你的活去,滾吧。”


    然而大約是認為長安不懂,他還沒走遠,木匠就輕蔑地對他的親戚說道:“這是以前玩過的一個小騷貨硬要塞給我的,也不知怎麽的,當時腦子一熱竟然答應下來,給自己弄來這麽個小拖累,還是個小病秧子,曬不得凍不得,敢情是到我這當少爺來了,唉!”


    長安腳步一頓,低垂著頭,小臉埋在自己的影子下,看不清是什麽表情,一頓之後立刻繼續往前走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


    然後他拐了個彎,偷偷地站在牆後麵,有意地偷聽他們說話。


    木匠親戚別有深意地“哦”了一聲,壓低聲音笑道:“想必滋味不錯,都叫你找不著北了。”


    木匠滿不在乎地說道:“男的,長得是不錯,銷魂倒不見得,那處都讓人給幹鬆了,不過……叫喚起來是別有一點味道。”


    木匠親戚便笑起來,說道:“要我說,你早該休了這斜眼老婆,再娶個新的,不然哪至於出去找個這樣下賤的亞獸男人?”


    木匠便沉沉地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快別提那賤人,我真想找個機會弄死她,她看人那眼神我都起雞皮疙瘩,不過出去消遣幾回,她就憋著勁地給我找不痛快,你猜怎樣,我那天看見那個哲言咳得吐血,吐出來的都是紫色的血,跟那賤人的哥哥死法一樣……唉,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麽把毒下過去的……”


    長安聽到這裏,終於重新背起木桶,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他心裏冷冷地想道:原來是木匠和他老婆害死哲言的。


    就在這天晚上,長安幹完了活,木匠揮手讓他滾蛋以後,長安並沒有回阿妍的家。


    他爬上了木匠家不遠的一棵大樹上,藏在濃密的樹冠裏,一直等到天黑,看著木匠家的燈都熄了,人聲也聽不見了,這才從樹上爬了下來,偷偷鑽門縫,擠進了木匠家的院子裏。


    長安找出木匠平日裏用的樹膠——據說那是從一種特別的“胖墩樹”上練出來的,若是黏在人的指頭上,非要扒掉一層皮才能分開。


    長安像一隻小貓一樣,渾身上下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拿起刷子,拎起樹膠桶,將木匠家的窗戶縫門縫全都抹了一遍,一條一條地拿薄木頭條的廢料把縫隙封上。他幹這活相當地有耐性,一層刷完,又刷一層,足足刷了七八遍,把整個一大桶樹膠都給用光了,這才坐下來歇了一會。


    這一番活幹下來,他整個人,從裏到外,便全都被汗給浸透了。


    好半天,長安才氣喘籲籲地從地上爬起來,鎮定地從廚房中偷了打火石,把院子裏的木頭廢料圍繞著木匠家擺闊的房子放好,然後一堆一堆地點了。


    他做完了這一切,一點也不慌張,也沒有逃跑,反而爬回到了大樹上,坐在那裏等著看。


    部落裏,有錢的住在石頭屋裏,上麵用大篷布或者獸皮蓋了,裝上重重的門簾,叫做“帳篷”,例如首領家。


    貧民百姓,便用茅草隨便搭一個棚子遮風擋雨,便如同阿妍家。


    唯有木匠獨樹一幟,自命不凡,用純木頭做了這麽一間房子,顯得十分與眾不同。


    當然,這燒起來,便更加與眾不同了。


    木匠家的門窗都被封死,木匠全家除了女人之外,便隻有亞獸,沒有一腳踹爛木頭牆和門的力氣,那天晚上,哀嚎聲傳出去二裏地,淒厲得驚動了整個部落,可是人們趕來時,火勢已經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再要救,是來不及了。


    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木匠他們,不過一會,就活活地燒死在了裏麵。


    長安這才仿佛放了心,從樹上滑了下來,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木匠待他不好,沒有恩德,背地裏對哲言不幹不淨,還害死了哲言。


    長安想,哲言養大了自己,那麽自己給哲言報仇,也是理所當然的。這小孩心裏沒有絲毫的愧疚,他甚至覺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唯一讓他難受的一點是……他沒地方學木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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