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和北釋吵了一架以後,感覺好多了,連胸悶都似乎消除了一點。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別人吵架,對於禿鷹部落裏的小兔崽子們,長安向來是十分不屑的,一個個咋咋呼呼,一揍就軟,跟他們實在沒什麽好吵的。


    而他以前的監護人全都是哲言阿妍之輩,哲言生不得氣,他生了氣會難受得一宿一宿睡不著覺,第二天咳嗽得活像要斷氣一樣,風一吹都要搖晃幾番。


    阿妍就更不能頂撞了——長安從來沒見過自己的阿媽長什麽樣,他對女人唯一的認識就是阿妍那樣的,懷抱非常溫暖,連說話的聲音也悄悄的、細細的,叫人聽著聽著就能迷迷糊糊地睡著。她那麽柔軟,閑來無事還不夠她自己多愁善感的,想得傷心起來就不停地流眼淚,長安總怕她身體裏的水被她這樣泄光了,哪裏還敢去惹她?


    嗯……還有個木匠,那個不提也罷。


    北釋麽……一看就很結實,身強體壯,長安一點也不擔心把他氣死。


    長安知道北釋厲害,厲害到什麽程度,是他無法想象的。小孩已經發現了,這整個山頭上所有聞所未聞的怪物們,都會躲著北釋走。然而出於本/能,長安就是不怕他,反而有種莫名地信任感。


    他就是知道,這個男人不會害他。


    長安受了第一個挫折,卻並沒有放棄。


    他緩過了一口氣以後,就重新提起刀,再一次投入到看不見頭的練習裏,這一回,他小刀出手的頻率降低了,每一刀他都在揣摩、調整,沒有一刀敷衍,整個人像是長在了那把刀上,周遭任何東西都無法打擾他,簡直已經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直到天色已經很晚,北釋過來把他拎走,打算指使他去生火。長安才突然悶哼一聲,他如夢方醒地發現,自己兩隻手掌中間的嫩皮竟然已經全被刀柄磨破了。


    對此長安卻也不在意,自己呲牙咧嘴了一陣,然後便毫不講究地、像抹鼻涕似的,把血往自己身上胡亂抹了抹,就活蹦亂跳地去生火了。


    北釋一句本打算問他“疼不疼”的話,就這樣在他掛著一身的血跡一路小跑的背影下,卡在了嘴邊。


    男人怔了半晌,終於失笑道:“小牲口。”


    小牲口日日苦學不輟,一時片刻也不停歇,每天晚上自己爬到房頂上去睡——北釋隨口一說,他還就當真了。


    北釋每日的生活內容,基本也就是打獵、采藥,照料一下他園子裏種的芽麥或者鑄刀——鑄刀要看他心情,有時候十天半月也不見他動一下,有時候三天五日不休息。


    除此以外,他其實也無聊得很,得了空便指點長安一些,或者蹲在旁邊嘴賤手閑地撩撥他幾句。


    長安一開始還會被他逗得一副氣呼呼要咬人的模樣,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漸漸練就了一番喜怒不形於色的絕學來。他對於刀術,本來就一點就透,得了北釋的指點,更是舉一反三,一日……可惜,卻也沒能千裏。


    刀是隻能靠練的,再明白,他也依然捕捉不到瓊漿樹上的紋路,揮不出那樣快的刀。


    不過他也並不氣餒。


    長安知道,北釋教給他的東西,是非常了不起的本領,越是了不起,便越不是所有人都能練成的,既然如此,必然是極難極難的。


    他雖然小,心裏卻明白這樣的道理:天底下獨一無二的東西,必要用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苦,才能換來。


    三個月過去了,長安過得簡直是風餐露宿的日子,從未和北釋提過一句要進屋。


    可惜瓊漿樹依然精神矍鑠地站在那,日複一日地接受著這個不自量力的小崽子的挑戰,長安卻已經把他的第一把小刀給練卷口了。


    他變得更瘦,簡直是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樣——茶飯不思、形銷骨立。可他的眼神卻清亮極了,毫無動搖、毫不迷茫。


    北釋冷眼旁觀,覺得這小狼崽簡直不像個孩子,像個義無反顧的苦行者。


    男人慢慢地開始動容起來,想起曾經他的老師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若是能真正心無旁騖,每日從早到晚地心裏隻想著一件事,隻做這一件事,不出三年,就能小成,十年就可以大成,三十年……他就可以天下無雙。


    北釋曾經不明白,真的有人能一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心裏便隻想著一件事麽?


    現在,他遇到了長安。


    半年過去,冬天到了,白雪從宇峰山的山頂上呼嘯而下,摧枯拉朽地籠罩了整個北方大陸。那一日,天一直陰沉沉的,過了下午,便飄起了鵝毛似的大雪。


    北釋已經把過冬的食物全都準備好,給自己溫了一杯瓊漿樹裏麵的酒水,沉默地坐在床邊,看著後院中的長安。


    疾風無法打動他、驟雨也無法打動他,北釋看在眼裏,覺得別說是下雪,便是下刀子,那小牲口也能照樣麵不改色地站在院子裏砍樹。


    隻見長安雙手握住刀柄,牢牢地盯住了瓊漿樹的樹幹,這一次,他站在那裏,一直一動不動,握著那一臂長的小刀,他的眼裏,除了那棵樹之外,仿佛再容不下別的了。


    雪越下越大,大團大團地打在長安身上,快要把那小個子的孩子給埋起來了。


    北釋驚訝地發現,長安的呼吸長短在隨著某種規律變動,以他的眼力,能看出那小家夥要和樹融為一體似的,飛快閃過的樹紋和孩子綿長的呼吸之間有了某種奇異的牽連。


    北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看見那小家夥動了,現在的長安依然隻會一招——他曾經殺死了雕狼的那一招,在刀鋒送到的刹那側身橫劈,借助整個身體的旋轉以及大地的力量,隨後刀刃“嗡”地一聲,將那大團的雪花當空劈開,跟堅硬的樹皮撞在了一起,北釋瞳孔忍不住隨之一縮。


    他看得分明,那孩子其實捕捉到了瓊漿樹的樹紋,隻是刀鋒未至,他已經力竭,沒能把刀送進去,樹皮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條淺淺的白印。


    刀刃頓時卷了,從長安手裏脫了出去,飛出了幾丈遠,長安往前撲了兩步,晃了晃,一頭栽倒,便沒有再起來。


    北釋忙扔下他的酒杯,大步上前,一把將長安撈了起來,卻發現這小孩臉色鐵青,連嘴唇都發了紫,竟像是窒息的模樣,伸手一探他胸口,感覺不到他的心跳!


    長安被他抓在手裏,無意識地攥著胸口,拚命地想要蜷縮起來,卻動不了。


    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感覺不到,除了心口那一點,發了麻,麻木中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疼,慢慢地從心口擴散到他的整個前胸後背。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偏偏連一口氣也吸不進去。


    北釋在他胸口上按了幾下,眼見小孩毫無反應,情急之下,便一拳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長安就像一條垂死的小魚,直直地打了個挺,身體僵硬得仿佛一張拉滿的弓。


    有那麽一刻,北釋差點以為他死了。


    然而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隻是片刻,長安顫了顫,終於輕輕地籲出了一口氣來,緩緩地閉了眼,軟軟地栽進了他懷裏,北釋按在他胸口的手掌,這才感覺到那透過細巧脆弱的骨頭傳來的雜亂無章的心跳。


    北釋怔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長安,解下外袍將他裹了起來,擦幹淨他頭上濕漉漉的那些不知是冷汗還是雪水的水珠,把長安抱進了屋裏。


    這才鬆了口氣,好像他自己也跟著經曆了一番生死似的。


    這天長安半夜醒過來,北釋是知道的,他聽見小孩咳嗽了兩聲以後,很快就爬了起來,於是裝作睡著沒醒,想等著看他要幹什麽。


    長安捂著胸口在床邊坐了一會——北釋那一拳力氣不小,險些打斷他的骨頭,胸口青了一大片,非要腫個十天半月不可了,隨後,他緩過了一口氣,就悄無聲息地抱起了那有他一半身長的枕頭,拖著那破破爛爛的獸皮縫製的小薄被子出去了,搬著這些爬上了屋頂。


    就這樣睡在了大雪裏。


    他平日裏與北釋拌嘴吵鬧,很不懂得尊師重道,卻總是記得那句“不砍出一座棚子的樹,便不進屋”的承諾,並將其貫徹到底,一絲不苟。


    可是這麽冷的夜裏,那渾身沒有二兩肉的小崽子怎麽受得了凍呢?


    果然,不一會,後院的林子裏便傳來砍樹的聲音,北釋站在窗邊,借著清明冰冷的雪光,看著長安動作有些別扭地練起刀來。


    看來小崽子似乎是想出了一個實用又絕妙的驅寒方法。


    北釋心裏突然隱隱地覺得……這個小徒弟,他不收不行了。


    拿刀的人,最重要的天賦不是過目不忘的聰明,也不是力大無窮的身體,而是相信自己無堅不摧的勇氣,以及常人無法想象的毅力。


    北釋遲疑了一會,他一輩子也難得幾回遲疑,這一回,卻突然猶豫不決起來。


    一個人見過的事多了,判斷也會相對精準,然而一個人的生命有限,他總是不可能見過所有的事,不可能每一次都是對的。


    北釋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孩子,將來究竟會怎麽樣。


    他無從判斷,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像長安一樣大的時候,是抱著怎樣的心對待手裏的刀的。


    夜風卷過成片的瓊漿樹,吹得那已經沒了葉子的樹枝沙沙作響,落雪撲簌簌地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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