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沂聽到背上的人傳來均勻而平緩的呼吸,心裏一邊想著“這混小子可別把口水糊我一後背”,一邊還是忍不住放輕了腳步。


    長老見不得老瞎這幅看見個螞蚱也要戰戰兢兢的沒出息模樣,便上前用眼神示意他一邊去,然後自己走到華沂身邊,看了長安一眼,放輕了聲音說道:“最近幽靈部落活動猖獗,首領脫不開身,派我來接你回去,可是對不住了,銀牙兄弟可不要覺得我們怠慢。”


    華沂雖然心裏冷笑,臉上卻不動聲色,輕輕地點了下頭,沒言語。


    這些個傻大憨粗的北方獸人,沒事總願意搞個陰謀詭計,自以為天下自己最聰明,別人都是隻會打獵賣命的傻子,非得被索萊木涮得連北都找不著,那位才是陰謀詭計的祖宗呢。


    這事長安是一無所知的,須得從頭說起。


    華沂這一回任務的雇主不是別人,正是此地最大的一個部落——巨山部落的首領。


    巨山部落的首領名叫做洛桐,這男人正值壯年,一輩子卻隻娶了一個癆病鬼老婆,並且情深似海。


    這位老婆是怎麽樣的絕色,華沂他們是沒福氣見識了,隻知道她頭幾年年紀輕輕地就已經病死了,給洛桐留下了一個亞獸兒子。


    洛桐跟著他的老婆死去活來了一番,從此再也看不上別人,於是便和他小兒子相依為命。可惜他的兒子處處隨了那死去的阿媽,生來帶病,性情與長相也柔弱得像個小姑娘一樣,整天被他的阿爹嬌生慣養著,還是三天兩頭地鬧病鬧得要死。


    洛桐的兒子就這樣鬧到了十一二歲,劈柴打獵一蓋不會,手藝沒有一門,連寫個字說個話也不清不楚,百無一用,而且不知怎麽的吹了一回風,這回就真的是要死了。


    洛桐急了,醫師都說沒辦法,卻沒想到那小崽命不該絕,此時正好趕上了神草開花的季節。


    神草在整個大陸上隻有一株,長在聖雪山之巔,傳說聖雪山是大天神落地的時候,給掘出來的墳塚。


    大天神墳頭上這棵草獨一無二,不同凡響,金貴得要命,一千年才開一次花。


    花也沒別的用途,壓製幹了服下,能讓先天亞獸變成獸人,讓獸人具有萬獸之王的力量。


    獸人的自愈能力極強,如果能變成獸人,亞獸從娘胎裏帶來的那一點小災小病壓根不算什麽。


    情聖洛桐首領便將這件事委托給了“亡客銀牙”等人,並為了這樣一件任務給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昂貴價碼——他答應華沂,能救了自己兒子的小命,就把富有強盛的巨山部落拱手送給他們這群亡命徒。


    麵對這樣一樁交易,巨山的大長老自然是不願意的,生怕換了新的首領耽誤了他在部落裏的利益,不但不樂意,他還膽大包天地升起了反心。大長老暗中勾結了一個幽靈部落,鼓動他們去侵犯周圍的小部落,借以拖住洛桐,然後自己搶先帶人截下了華沂,預備把這樁買賣扼殺在娘胎裏。


    他見華沂毫無戒心地跟著他們走了,心裏已經放下了一半,認為這是手到擒來了。


    亡客銀牙,盡管除了他那一身白毛,看不出比別人強在什麽地方,但巨山長老還是聽說過他玩命的本事——不然整個大陸都在搶的東西不能單單被他拿到手。


    長老決定不要打草驚蛇,最好找到機會,比如趁這人降低了防備時,再兵不血刃地給他來一下。


    解決了銀牙,跟著他的那幾個小嘍勻緩冒歟耆梢越櫨牧椴柯淶氖殖簦寐逋┧歉牧椴柯渥約荷幣換幔緩笏俅巳ゼ窀霰鬩耍潮惆崖逋┖退牟磯右彩帳傲耍米約鶴鍪琢臁


    長老自認為計劃得天衣無縫,一路上便命十幾個人仔細觀察華沂,等待他自己放鬆警惕。


    至於和華沂在一起的長安,長老沒有老瞎那麽謹慎,也完全沒有放在眼裏。


    長老覺得長安不過就是華沂不知道哪裏撿來的一個小玩意,跟洛桐的病鬼兒子是一路貨色,一天到晚除了吃東西的時候能見他睜個眼,基本見不到他清醒的時候。


    可麻煩得是,他要殺的華沂卻始終謹小慎微,隨著他們一天一天地靠近目的地,長老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他不敢貿然在華沂的食物裏加料,這些亡客一個個死人堆裏滾過來,誰也不知道他們有什麽能耐,銀牙自己不肯放下戒心,萬一打草驚蛇便不好了。


    長老沒辦法,隻能暗中和老瞎商量。


    長老問道:“找不到機會,怎麽辦?”


    老瞎輕聲道:“別慌,往前六十裏,有個山坳,我算了算,以我們的腳程,正好可以趕在秋狩節的時候到那裏,去弄些美酒,再買些漂亮女人回來,咱麽叫銀牙好好地過一個節,絕不讓他離開那個穀地。”


    長老皺著眉想了片刻,問道:“你覺得行?”


    老瞎冷笑道:“年輕人,血氣方剛,銀牙是什麽人?我知道他們這些亡客,過得拚死拚活的日子,然而除了酒與色,便再沒有別的慰藉了……他走了這樣一路,到了那時候自然會放鬆警惕,你放心。”


    長老於是捧了老瞎的金科玉律,果然暗中派人到附近的部落裏去搜羅買人。顯然是這種事辦得多了,手下人效率超群。


    買來的有些是周圍部落中窮人家養不下去的,也有些是漂亮奴隸——部落戰爭中戰敗一方的人如果不被殺光,便是這樣的命運,甚至有一種行商,行走於整個大陸之上,做得便是賣人的生意。


    老瞎年紀大了,喜歡思前想後,見華沂形影不離地帶著那吃飽了就睡的亞獸少年,特地考察一番,結果發現那少年啞得很有個性,完全我行我素,對周圍一切都毫無興趣,兩人之間……就目前看來,是沒有半點曖昧情愫的。


    老瞎認為,如果華沂有那個意思,一定是還沒得手,於是為求做事周全,他特意囑咐長老,不光買了女人,還買了幾個容貌清秀的年輕亞獸人。


    等到秋狩節的那一天,這群漂漂亮亮的男人女人排成一排,在一起一跪,任人挑選的架勢,把華沂也給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大長老肯為了他下這麽大的本錢。


    秋狩節乃是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整個大陸上最盛大的節日,是所有人的狂歡——除了大長老的十幾個磨刀霍霍準備殺人的心腹,其餘人都諸事不禁。


    於是夜色一降臨,人便不是人了。


    華沂被一男一女兩個人糾纏,又不得不敷衍,他一眼瞥見長安一個人打著哈欠、沒睡醒似地坐在火堆旁邊,便不知為什麽,忍不住要找他的碴。


    華沂輕輕推了身邊的女人一把,指著長安道:“那是我的小兄弟,自己怪沒意思的,你去陪他坐坐。”


    長安聞言,呆呆地扭過頭來,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女人本來不情願,一眼看清少年映在火光中的臉,頓時愣了愣,隨後忙不迭地湊了過去。


    長安不知道這女人為什麽突然湊過來,眼見她越來越近,還以為她要坐在這裏,便不情不願地往旁邊挪了一點,給她讓座。女人被人販子調/教了幾年,什麽樣的人都見怪不怪,還以為他是害羞,便嗬氣如蘭地將胳膊搭在了長安的肩膀上,長長的手指點著他的鼻尖,笑嘻嘻地問道:“小兄弟,多大年紀了?”


    長安從沒受過這樣的待遇,兩隻眼睛不由自主地去看那點在他鼻子上的手指,險些對在了一起。


    女人“咯咯”地笑了起來,伸手去摸他的臉,生生把長安摸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終於忍無可忍地往後一退,正襟危坐地皺起了眉,一隻手下意識地搭在了他的刀柄上。


    可別人又沒把他怎麽樣,隻是摸一下他的臉而已——北釋和阿妍都摸過他的臉,雖然他們的摸法都沒讓他覺得這麽別扭過——他的臉又不是什麽金貴東西,摸都不能摸一下,總不能因為這樣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拔刀。於是長安隻得渾身緊繃地隨著女人靠近往後退去,用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跟女人大眼瞪小眼。


    女人見他有趣,一邊嬌笑著扭動著腰,一邊逼著他往後退。


    把華沂笑得直捶地。


    長安腦後沒長眼,慌不擇路地退著退著,便不小心坐到了一個人腳上,那人輕輕地“啊”了一聲,長安悚然回頭,發現是一個妖嬈得不像男人的亞獸男子,他正坐在同行的一位獸人身上,臉上帶著不自然的潮紅,衣衫半退,腰肢正像一條蛇一樣地扭動著。


    獸人和亞獸同時轉過臉來看著這漂亮又冒失的少年,獸人眼睛裏突然冒出詭異的亮光,重重地頂了一下身上的亞獸,亞獸嘴裏發出一聲拉得長長的又甜又膩的輕吟。


    那聲音有如實質似的擦過長安的耳朵,長安一激靈,像是被火燒了屁股一樣蹦了起來,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女人卻趁機爬了過來,抓住了他的腳踝,一點一點地往上摸。


    長安忍無可忍,眼皮直跳,正要抬腿一腳將人踹出去,看熱鬧看得好好的華沂卻突然站了起來,揮開女人的手,解了長安的圍,若無其事地笑道:“行了姑娘,他還小,別欺負他了。”


    然後他又帶著笑容冷冷地掃了一眼旁邊的獸人,將長安撈出了火海,那獸人接到警告,終於頗為遺憾地收回了目光。


    華沂從身後拎起長安的腰,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見這少年脖子上豎起來的汗毛,忍不住湊到他耳邊笑道:“怎麽,沒見過?你不會連他們在幹什麽都不知道吧?”


    長安頗有常識地說道:“我知道,他們在生娃娃。”


    “哎喲,”華沂聽了啼笑皆非,隻得表揚了他一句,“你知道得可真多。”


    他故意背對著巨山長老,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長安,叫人從後麵看起來,就像是他親密地抱著這個少年在低聲說話似的,然後男人的笑容淡了下來,嘴唇幾乎不動地輕聲對長安說道:“老鬼要殺我,若我沒猜錯,今夜過了就會動手。”


    長安神色一凜。


    華沂的表情卻很平靜,依舊用細如蚊蟻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一路上我沒讓他們找到機會,想必是把老東西逼急了,難為他這麽短的時間找來這麽多人做戲,多半是老瞎那個狗東西給出的主意,不過我也不怕,我幾個朋友在洛桐的部落裏,想必已經有對策了,但不知道他們能否趕到,若是今夜動手,我一個人恐怕是應付不來的,到時候多依仗你了,兄弟。”


    長安聽了,點頭“嗯”了一聲,便再沒了別的表示。


    華沂知道,他和這個少年大半個月以前還是陌生人。然而他當機立斷地把信任交付給了對方,仿佛是用了壯士斷腕一般的決斷和勇氣。


    十年了,他依然記得那個河邊的幼童那清澈的笑容,華沂有種奇怪的想法——如果這個人也不值得相信,那麽他覺得自己頭十幾年的生命,簡直是徹底成了一個笑話。


    “小心。”華沂摟住長安的肩膀,耳鬢廝磨一般地湊在他耳邊說著話,臉上還帶著仿佛沉醉著什麽的笑容,沒有第三個人聽見他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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