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羨之回屋,取了一封五十兩的銀子,命金順兒往街上一家最大的蘇錦鋪子,買了五匹上好的緞子作禮。又讓韓釧兒伺候更衣,把原穿的衣服脫了,換了件素絲直綴,外麵罩了件湖藍圓領絲袍,紮了錦帶,戴了頂紗帽。


    方一出門,金順兒領著兩個小廝抬著一個大木盒子回來。金順兒揭開盒蓋,讓李羨之過目。李羨之看了一眼,是紅、綠、紫、青、藍五個顏色的錦緞各一匹。


    一切拾掇停當,出了大門,韓釧兒早雇好的一乘小轎正在門前候著。李羨之上了轎,周府的小廝領著往周府去。在路上,又買了兩斤新茶,兩斤熟茶,一並帶著。


    不多時,到了周府門前,李羨之下轎,抬頭望了一眼,見周家的宅子雖不甚大,但也是朱牆青瓦,庭院森森,很是氣派。


    正看著,周掌櫃迎了出來,道:“我家老爺在正廳候著李老爺,快請入內。”


    李羨之摸出一兩銀子給金順兒,讓他打發那兩個蘇錦鋪的夥計。然後跟著周管家往裏走,到了正廳,見周郎中端坐廳上,下首還有一人作陪。


    李羨之進了廳內,忙拜道:“學生有禮。”


    周郎中起身道:“你我同出一門,何須行此大禮?快起來請坐。”


    李羨之起身,尚未落座,周郎中又指著方才下首坐的那人,道:“這位與汝是同科貢士,姓黃名景昉,字太稚,福建晉江人。老夫任福建學政時,他已是舉人了,偶然相識,十分敬服他的學識人品,引為忘年之交。今請你來,特引見與你相識。”


    李羨之謝了周郎中的好意,與黃景昉見禮,見他二十八九歲年紀,身形魁梧,麵色泛紫,頜下留著短須,紗帽、圓領,頗有英氣。


    兩個人對著拜了拜,各自坐了,下人端上茶來。周郎中呷了口茶,道:“恩師卒官,我在外督學,未能去送,全賴羨之打理後事。我轉任福建,途經恩師故鄉,才能到墳上祭奠,又向朝廷遞了表,為他老人家請了諡號,又出錢建了祠堂受人香火。”


    李羨之道:“還是周大人慮事周全。”


    周郎中擺擺手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略盡一份心而已。不說此事了,你我同是一門,我又拔你進學,也算你老師,今特意喚你來,有話要囑咐你。”


    李羨之欠了欠身道:“敬聽周郎中賜教。”


    周郎中道:“你們二位今會試中了,就是朝廷的人。殿試過了,便要放官,一入官場,即是宦海浮沉,其中許多門道,不可不知。你們的學識人品自是好的,隻是而今的官場又不太平,正直無私的人常受迫害,因此你們要多與誌趣相投的人多相與,急切之間可以相互幫扶,免得受了奸人謀害。”


    李羨之與黃景昉兩個起身同道:“學生謹記。”


    周郎中又道:“此番會試的座師你們可知道?”


    黃景昉道:“學生知道。是姓莊諱際昌的編修大人,與學生是同是晉江人,學生住東石鄉,莊大人住青陽鄉。說起來,學生與莊大人同是萬曆四十三年的舉人,隻是次年莊大人中了狀元,學生卻落了榜,而今又成了學生的座師,也是造化。”


    周郎中笑道:“自有科舉以來,十七八歲的少年進士有之,七老八十考不中秀才的也有之,這樣的事難說。莊編修我也是認識的,每次回京,都在韓閣老府上見他,還有許多誌同道合的大人,往後一一引見你們認識。”


    李羨之與黃景昉起身謝了,又說了些閑話。周郎中留兩人在府裏用了飯,黃昏才散了,各自歇了。不日殿試出來,放了金榜,黃景昉中在二甲第十九名,賜進士出身;李羨之排在三甲三十名,賜同進士出身。


    李羨之候在客店,等著報喜的人來,就在寓所裏升了座。次日,皇帝敕命於禮部設恩榮宴,各正副考官,禮部尚書、侍郎,以及受卷、彌封、收掌、監試、填榜、印卷、供給、鳴讚各官和新科進士一體赴宴。


    宴間,新科進士們先叩謝了天恩,而後又拜了考官——就因為這一次考試,他們和本來素不相識的考官們結下了此生不解的師生名分,這個名分在官場中極為重要,關乎仕途,甚至性命。


    恩榮宴歡鬧了半夜,以莊際昌為首的考官們和禮部的大人們先後離場,不久,剩下的官員們也走了。新科進士們一個個把酒言歡,恣肆盡興,直鬧將到天明。


    李羨之待的無趣,中途拉了黃景昉出了禮部。滿街漆黑,沒個好去處,便請他到寓所去,把店家叫了起來,賞了些銀子,讓他燙酒做菜。


    店家看在銀子的份上,忍了被攪擾美夢的氣,飛快地把酒菜擺了一桌,又去睡了。


    李羨之與黃景昉兩個一邊飲酒,一邊閑話,少不得說些抱負理想,朝中形勢,越說越投機,說到天明,方才散了。


    黃景昉告辭自回寓處,李羨之酒勁上來,和衣而臥。直到天將黃昏時,猶在熟睡。店小二忽的闖到金順兒和韓釧兒房中,叫道:“門外有客人請李老爺赴宴。”


    兩個聽了,金順兒先出門接著,韓釧兒跑過來將李羨之搖醒,把門外有人相請的事說了。李羨之揉著惺忪醉眼剛起來,金順兒跑進來道:“還是前日的周府的人,請公子晚些過去。我已替公子應了。”


    李羨之本已與黃景昉約好,來日到周府拜謁,未料周郎中又夜間相邀,讓他不由得心裏打起鼓來。雖然如此,他還是梳洗更衣,往周府來,方到府門,就見黃景昉也剛剛到了。


    二人在門前見了禮,嘀咕幾句,由門子引著進了院,又換了一個書童打扮的小廝引著,不往正廳去,卻拐到一個僻靜的小院裏來,屋子裏閃著暗暗的燭光。


    兩個人正不明所以時,書童入內通報出來,道:“我家老爺請二位老爺入內。”


    二人對視一眼,進了裏屋,卻見裏麵隻點了一支蠟燭,昏暗的燭光下倒有五六個人影。坐在主位上的周郎中起身走過來,站在兩人身旁向另外幾個人介紹了一遍,然後又道:“這兩位都是我相識多年的,都是品行端正的可靠之人。”


    然後,周郎中又向李羨之和黃景昉介紹早來的幾位客人。借著昏暗的燈光,李羨之依稀看到其中一人正是新科主考官莊際昌。黃景昉顯然也認了出來,未等周郎中引見,二人便齊齊跪在莊際昌麵前,磕了三個頭。周郎中等著兩個行禮起來,又介紹其餘幾位。一個是新科狀元餘煌,另兩人亦是新科進士張鳳翼、陳士奇。


    引見畢了,各自見禮落座。莊際昌當先道:“蒙皇上厚恩,我以不才而忝主考之位,為朝廷選材。你等受十年寒窗之苦,從萬千讀書人中一躍而入龍門,成為天子門生,實乃莫大的榮耀!一朝為官,當一心為天子分憂,為百姓謀福,為自己立命;升官發財,四處鑽營,甚至不惜失身從賊的想法是絕要不得的。還望諸位引以為戒,潔身自好,莫要失足飲恨。”


    餘煌、黃景昉、張鳳翼、陳士奇、李羨之皆起身離座,拜道:“學生銘記在心。”說罷,仍舊各自坐了。


    周郎中又道:“而今奸宦專權,群凶當道,葉、韓兩位閣老先後被排擠離朝,楊、左等六位諍臣相繼被迫害致死。我等士林清流正蒙受千古未有之禍,家國天下將有大廈傾覆之危,諸位英才,可願與我等共同赴難?”


    至此,李羨之才明白眼前兩位大人的身份,他們正是史上大名鼎鼎的東林黨人。周郎中所言的葉、韓是葉向高和韓爌兩位內閣輔臣;楊、左等六人正是人稱“東林六君子”的楊漣、左光鬥、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顧大章——不久前,他們剛剛慘死在錦衣衛詔獄中。


    東林黨人經受了慘重的損失,迫切地需要吸納新成員。李羨之很榮幸自己能被這群自視清高的人看中,同時,他也覺得自己正在漸漸的陷入一張巨網之中。


    對周郎中的問話,座中人皆沉默,片刻之後,狀元餘煌站起身來道:“我等上蒙天恩,自當以死相報,全聽二位大人安排。”諸位進士一同應和。


    周郎中道:“我與莊大人並無甚麽安排,隻希望諸位賢進士莫忘聖人遺訓,緊要之時能挺身而出,匡扶正義。”諸進士一同應道:“學生謹記。”


    當晚,談了半夜,先緬懷了一番幾位遇害的同道,又痛罵了一番禍國亂政的閹黨,各各義憤填膺,嫉惡如仇,商量著對付他們的辦法。


    李羨之明知兩年後天啟皇帝駕崩,崇禎皇帝繼位,到那時,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將會被連根鏟除。雖然他此時還不能泄露天機,但東林黨的勝利總歸是不遠了,到時借此平步青雲,亦是極有可能。


    將到醜時,此次聚會方才散了。李羨之與眾人一一告辭,回到寓所歇了。


    不日,吏部行文,新科進士放官。餘煌、黃景昉點了庶吉士,入翰林院;張鳳翼點了禦史;陳士奇授官中書舍人;李羨之則補了浙江嘉興府平湖知縣。


    眾人皆留京師,隻李羨之一人外放。先到吏部領了官憑牒文,然後又去莊編修和周郎中府上拜辭了。


    餘煌、黃景昉、張鳳翼、陳士奇四個雖與李羨之相識不久,但因有同年之誼,又是誌同道合,便如相識年久的老友一般,設宴送行。


    宴罷,又在京城外各處古跡郊遊了一天,吟詩作對,甚是歡洽,到晚,又醉飲一回。


    次日一早,眾人皆點卯上任去了。李羨之又遷延一天,寫封家書捎回榆林,又給已升作參將的尤世威留了書,這才打束行李,準備啟程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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