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少頎走後,祭祀必祝之,祝曰:‘不得道,必勿使反’。為何?這並非我無情,亦非弗思也,然而勤學與曆練,不就是厚待子女的長久之計?”


    夏正陽皺眉道:“那又如何?我教授小女的法門還少了?”


    “非也非也。”


    陳無宇自顧自道:“正陽兄,我雖然眼拙,但也能看出,這位三小姐,是你欽定的夏家家主人選吧?”


    夏正陽冷冷道:“是又如何?”


    可憐他夏家老兒,生了三女一子,大女兒二女兒天資愚鈍,沒什麽本事。好不容易有夏騰龍撐場子,可這夏家的第一天才卻對家族生意絲毫不感興趣,說什麽都不肯煉符,而且對夏家家主之位也沒什麽念頭,夏正陽拗不過他,隻好任他去了。


    而夏之茗秀外慧中,雖然是女兒身,但卻繼承了一身製符的手段。而且女家主也並非在華夏修真界沒有先例,即使有違禮教,夏正陽也捏著鼻子認了。如果夏老兒生不出一個好兒子,或者夏騰龍改了主意,那麽夏之茗就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夏家家主。


    陳無宇笑道:“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正陽兄春秋鼎盛,自然不會擔心身後事,但你可還記得,如今是什麽時候了?”


    什麽時候了?


    夏正陽一怔,心中猛然驚醒——馬上要到傳說中天地巨變的季世了,可這虛無縹緲的傳言,與茗兒又有什麽關係?


    陳無宇道:“正陽兄能坐上家主,想必吃了好一番苦頭吧?”


    “是。”


    夏正陽思緒萬千,苦頭?那吃的可不少,他夏老兒年輕時也算是架鷹牽狗的紈絝子弟——生於世家大派,哪個不是如此?但是他有天資有野心,又善於權謀,最終在世子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成了當仁不讓的夏家家主。


    然而其中所經曆的艱苦,卻不足為外人道也。


    陳無宇道:“聽說正陽兄少時有偉力,二十歲築基,以築基之身深入太行深山曆練,三十歲就掌管了夏家靈符生意,是也不是?”


    夏正陽不答,心中暗歎靈溪派的探子消息靈通,數百年前的卷宗還能搞出來。


    陳無宇正色道:“正陽兄,敢問於家、林家因何而亡?”


    因何而亡?


    夏正陽滿頭黑線,怎麽這時候提起這茬兒來了?是老子將這兩家滅了,你陳矮子是想怪罪我麽?


    夏正陽說道:“於家家主誌大才疏,林家家主優柔寡斷,不配為主,是其滅亡之源。”


    “沒錯。”


    陳無宇撫掌道:“雖然為濟北四家聯合瓜分,但林、於兩家自有其滅亡的道理,林於兩家家主太過荒唐,雖然修為不低,但實在不是掌控一方的好人選。”


    “但是——”


    陳無宇頓了頓,說道:“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就算沒有你正陽兄的發難,林於兩家滅亡是遲早的事?”


    “是。”


    夏正陽坦坦蕩蕩的認了。


    “好。”


    陳無宇大笑道:“林於兩家,不是死在外人手上,而是死在蕭牆之內。”


    “然,兩家家主根本無力解決家族盤根錯節的勢力,想以上任家主積威上位,那完全是適得其反,這件事,正陽兄就沒有一點感觸麽?”


    世家大族,華夏修真界是十分脆弱的,遠遠沒有門派穩定,這可以從華夏十大勢力的演變看出。


    除了劍門自上古時代就存在之外,如今的華夏勢力,大多都是中古之後的後起之秀,其中最強大的莫過於“桃李滿天下,包攬百萬修”的萬仙門。萬仙門是中古分十二洲後第一個崛起的門派,足足稱霸了兩萬年,是華夏修真界的超級大派。而後來的上清、藥王、雲霄、青雲四派,最多不過萬年曆史。


    而世家大族就更脆弱了,五世家雖然底蘊豐厚,但也是在千年之內幾次交替,沒有能穩穩坐滿三千年的大家族。


    為何?


    因為像萬仙門這樣的大派,宗主立賢不立長,是一種良好的禪讓製——總得來說,宗主的人選要經過重重考驗,必須是一等一的人才才能當選。


    如陳無宇,雖然入派晚,從外門弟子做起,但也一步一個腳印,憑自己一身本事踏上了宗主之位,這在世家大族是根本不可能的。


    因為世家大族從本質上來說是靠血緣關係維係的,這就比名門大派要不穩定的多。就像齊洲之前稱雄的付家,就是因為老家主的幾個兒子太過廢柴,所以為東海莫家一腳掀翻,再也爬不起來。


    所以這也是為什麽許多大家族的家主選擇將兒子女兒送入大派修煉,甚至不惜投入荒野妖獸試煉——山野裏的孤狼,總比圈養的家犬要強。


    陳無宇道:“夏之茗雖說女兒身,但卻有一片俠肝義膽,正陽兄不會不知道吧?”


    “可……”


    夏正陽沉默了,自己女兒的性子還是知道的——她是一隻驕傲的雌鷹,不是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


    陳無宇道:“夏兄如此要強,也要在三十歲後才能掌管夏家,而夏家三小姐如今已經十五歲,卻依然沒有正經曆練過,沒有獨當一麵的本事。即使在夏家大院,也有無數眼睛盯著,難道這是對女兒好麽?”


    夏正陽心中苦笑不已,自己何嚐不知,但夏之茗太喜歡往外跑了,這個小女兒能力很強,但萬一那一天被人挾持,自己當如何自處?


    陳無宇眼神灼灼道:“林家、於家兩位家主無功受祿,濟北皆不服也,所以身敗名裂。然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必不得善終!”


    “今正陽兄尊令愛之位,而加之以厚愛,多予之重器,而不令夏之茗有功於夏家,而正陽兄一旦山陵崩,令愛何以自托於夏家?”


    此時的老狐狸終於亮出了爪牙,一番話說得夏正陽振聾發聵:“是以,餘以為正陽兄為夏小姐之計短也!吾聞之,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況夏家三小姐乎?”


    夏正陽呆立當場,好久沒有說出話來,幾乎忘了此行來的目的。


    是啊,夏之茗已經十五歲了,年紀也不小了,為什麽自己還把她當做一個幼兒?楚域白家道子十四歲入十萬大山、遼洲蒙家的道子在十三歲就抵抗匈蠻;即使是騰龍在十五歲時,早就隨著孫汝忠去獸山試煉了,騰龍能做的,茗兒為什麽不能做,難道是因為她是女兒身?


    不,不是的。


    夏正陽在心中搖頭,在潛意識裏,他還是將夏之茗當做了一個乖乖女,而不是夏家的下任家主……


    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必不得善終——


    夏正陽深吸一口氣,歎道:“今日方知靈溪老狐之能也,正陽受教了。”


    說著朝陳無宇行了一禮,陳無宇麵帶微笑的還禮,陳恬見兩人身邊的茶水涼了,忙添上一盞。


    然而不等陳無宇開口,夏正陽道:“雖然,正陽此次前來,還是要給小女討個說法的,畢竟小女的護身符是靈溪派趙蹠打掉的,這件事卻不能這麽算了——”


    陳無宇一愣,果然,這夏老兒還是本性不改。


    夏正陽詢問自己女兒時,夏之茗一五一十的跟他抖露了出來,她從未跟父親說過謊,也沒有必要說謊。丟當然,至於是什麽法器傷得她,礙於心魔誓言,夏之茗沒說。


    丟了兩套陣符,護身符還被趙蹠一槍打掉,夏正陽勃然大怒,卻不敢把趙蹠怎麽樣——畢竟這個靈溪學子身上疑雲重重,自己都不一定惹得起。


    所以隻好順水推舟,先找陳無宇這老小子算賬。但沒想到陳矮子口才這麽好,一番話差點把黑的說成了白的,這倒好像是自家女兒和自己的錯了?


    於是夏正陽重整旗鼓,作為“受害者”,怎麽也要跟靈溪派爭一爭利。


    沒想到陳無宇這老狐狸卻辯解道:“正陽兄莫非不知這是一場誤會?再說,也是令愛不由分說先將我這位不成器的學子吊了起來,趙蹠不過是自保罷了。”


    夏正陽道:“那將徐家的人吸引過來,也是您這位學子吧?為了救趙蹠,我女兒的命差點搭上了,若不是那道白龍陣符,恐怕趙蹠早就命喪黃泉了吧?”


    霍!你夏老兒把陣符說得這麽重,是想向我要價麽?


    陳無宇抿了口茶,笑道:“先不說這個,正陽兄,你覺得趙蹠這小子如何?”


    趙蹠如何?


    夏正陽一怔,心中暗道:這老狐狸說話總是彎彎繞繞,三兩下將你繞到他的圈套裏,你卻不得不聽,陳矮子這一插開話,顯然又要算計老子。


    但礙於情麵,不得不承認道:“趙蹠,怪才也。”


    “沒錯,趙蹠是個怪才。”


    陳無宇笑道:“入派一年煉氣六層,領悟刀意,誅殺開智妖獸,這等本事不是你我當初能夠辦到的吧?”


    夏正陽眉頭微皺,你這老狐狸說這個幹什麽?胡攪蠻纏,是想證明自己的學子本事大的很,不亞於我女兒麽?


    可那是我女兒,趙蹠不過是一學子,兩邊的籌碼怎能相同?


    “可是,趙蹠隱藏在暗處的本事,正陽兄恐怕不清楚吧?”


    “哦?是什麽?”


    夏正陽冷笑不已,隻當是秦不爭的緣故,若不是秦不爭的名頭太響,他夏正陽早就對趙蹠這個晦氣小子施以酷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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