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似乎又恢複了平靜。


    宣三今已經跟著宣一梧、宣兩桐去了。他們的死因,暫時也沒有更多的線索,隻能先放一放。


    傅飛燕收緊了宣六遙的放風,又不讓他出晚晴宮了。


    晚晴宮裏又沒什麽好玩的,不過下下棋,投投壺,有時宮人們在院裏玩絆繩遊戲,熱鬧是熱鬧,可宣六遙玩不過個子高的他們,要麽當拴線繩的樁子,要麽做樁子的宮人把線繩栓在腳踝處,然後全場人壓著無聊的表情等他一個人在低低的線繩上蹦來蹦去,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小傻子。


    他很沒麵子。


    他在前世做英雄豪傑,揮劍叱吒風雲,在這世卻被當成一個小傻子看,可他沒辦法,他此時的身軀才三歲,他的腿腳因為嬌生慣養,約摸還不如別的三歲孩子有力。


    還是看他們玩吧,最起碼他們玩得還開心些。


    他坐在一旁的台階,托著腮看著這些宮女和小黃門們快活地在線繩上蹦躂,像巨大的紅紅綠綠的蚱蜢在麥田裏蹦起落下,清脆的笑聲似乎能穿透雲霄,連著南歸的雁陣都要低下頭好奇地看看這院裏怎麽這麽嘈雜。


    可惜,快活是他們的,嘈雜是他的。宣六遙看著擠在人堆裏一起蹦躂的阿九,心裏起了一絲嫉妒,憑什麽阿九能玩他不能玩


    他盯著阿九,在阿九好不容易抬眼看向他時,彎了托腮的手指勾了勾,意思是讓阿九過來。阿九居然隻是看了一眼,就若無其事地又投身於蹦躂中了。


    宣六遙氣得站起身,恨恨地瞪著阿九。


    終於有宮人示意阿九看過來,阿九才在他不友善目光的逼視下,喘著氣快活地溜到他跟前:“殿下,怎麽了要一起玩嗎”


    宣六遙衝他又勾勾手指,這會他看懂了,將耳朵湊了過來。


    “跟我出去。”宣六遙在他耳邊低聲吩咐,左右望望,確定沒有人注意他們。


    “哦。”


    阿九會意地點點頭,抹了抹額頭的汗,彎著腰跟在宣六遙身後,鬼頭鬼腦地溜到大門口。兩人撥開門栓溜出晚晴宮,外頭果然是天大地大,連著風都是大片大片的。


    宣六遙仰頭暢快地吸了幾口氣,轉頭問阿九:“身上帶銀子了嗎”


    “啊”阿九一楞,他身上即便有銀子,那也是他自己的,他思考了一下,果斷地搖頭,“沒帶。”


    宣六遙也是沒有銀子的,平時吃住用度都在晚晴宮,傅飛燕可沒給過他一分銀子。他有些失望,低頭看看全身,最值錢的大約就是身上的這一套袍子了,哦,還有塊掛在腰間的佩玉,不算大,倒是名貴的和田玉籽料。不過,這也不能當銀子使。


    沒有銀子,那就隻能在宮裏頭逛逛了。


    宮裏頭已經逛過了,不過就是一些永遠看不見裏頭是什麽人的苑門和幾乎一模一樣的甬道,沒什麽意思。宣六遙環視一圈,沒看到什麽人,他爽快地揮揮手:“走,出宮。”


    “是。”阿九懵懵地回了一句。


    宣六遙不動,阿九也不動,兩人莫名其妙地對視著。因為個子高矮不同,一個仰頭,一個低頭,時間久了脖子都有些酸麻。


    半晌,宣六遙說了一句:“走啊”


    “殿下先請。”


    “我不認得出宮的路。”


    “哦。”


    阿九恍然大悟,施施然走到前頭去了。宣六遙盯著他的後腦勺,覺著大約阿九腦子裏也是少根筋的,他說出宮就出宮,問都不問一句,更別提去找傅飛燕稟報一聲了。


    -------------


    拐了幾個彎,走了約摸有小半個時辰,也不知阿九可曾繞路了,出宮的宮門就在眼前了。


    那是個不算太大的拱門,門的闊度還沒有普通的大戶人家大。兩個持著長矛、佩著腰刀的侍衛筆直地站在拱門內。


    阿九這時才回頭問了一句:“殿下,你有令牌嗎”


    “沒有。”


    宣六遙回了一句,下一刻他便撞到了阿九不算圓潤的臀部。阿九停住了腳步,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轉身:“沒有令牌怎麽出去”


    早些時候怎麽不問,這會兒都已經走了那麽多路,總不能白來一趟吧宣六遙又是爽快地一揮手:“跟我走。”


    他昂頭走在前邊,心裏默念: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有時候,不是不可為,而是不敢為。宣六遙帶著阿九大搖大擺地從那兩名侍衛眼前走過,那兩個侍衛竟然像瞎了似的,站著一動不動。宮門外頭的牆下還站了好幾個侍衛。有人看到了他們,竟沒有一個上來阻攔。


    宣六遙心中暗喜,看來自己的心念力又能用上障眼法了。


    其實他隻是沒有看到守門侍衛閉著的眼睛罷了。


    他們出的那道宮門應該是邊門,外頭也是一道略寬的甬道,直到再拐了彎,眼前才寬闊起來。再遠些就是普通的屋所,街巷之間漸漸人多了起來。


    靠近皇宮的地方是黃金寶地,人多了,商鋪攤販就多,各式琳琅也就滿目。


    宣六遙走在人群之中,雖然自己的個子不高,仰頭看著,像是在巨人之間穿梭一般,但,這還是人間煙火。


    他愜意地深吸一口氣,得意地揚聲說道:“阿九,你有多久沒出來了”


    阿九沒有回答,約摸是被滿目的路人和物件迷了眼,宣六遙也未在意,仍是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直到阿九不說話的時間也長了些,他才疑惑地回轉身,片刻之後,他的心裏浮起了一句話:他和阿九走散了。


    他站在原地往後張望,滿眼都是走來走去的人群,還有站在街邊做買賣的閑雜人等,偏偏沒有看到阿九褚紅的衫影。目光逡巡間,他被走過的人推了一把,還被罵了一句:“小狗不擋道!”


    他趔趄半步,摔倒在地。宮外頭可沒人知道他是皇子,推了也是白推。他隻能趕緊爬起身調頭往回走。想必阿九沒有走遠,得先把他找到。


    這條也不知是什麽街,不算太長,從熱鬧的東頭走到冷清的西頭,再從冷清的西頭走到熱鬧的東頭,不過用了半個多時辰而已,


    他已經走得腳底生疼、額頭冒汗,阿九卻像融入人群的一滴水,遝無聲息。


    人群熙攘,他如一隻在森林裏爬行的蟲子,隻見片葉,不見天日。


    終是累了,他靠著牆邊,望著這一茬茬的走過的路人。


    他已腿腳俱疲,口幹舌燥。


    不遠處的糖水鋪子,香氣清香綿遠,勾起肚裏的饞蟲,他更饑渴了。他摸摸腰上的那個佩玉,佩玉觸之溫潤,那是傅飛燕替他挑的,他當然不能用來換糖水喝。


    咽了咽幹涸的口水,他不再去看糖水鋪,隻凝神看著眼前。


    功夫不負有心人,人群裏終於閃過一抹禇紅,那是阿九衣裳的顏色。宣六遙立刻竄了出去,追著那身禇紅而去。


    阿九走得很急,兩條小細腿邁得跟水上飄似的,衣不沾身地從人群中穿過。宣六遙緊緊地跟在後頭,直到阿九慢下來,他才一撲而上抓住衣擺:“阿九!”


    阿九聞聲回過身來,卻不是阿九,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


    那老頭回頭望了個空,疑惑地低下頭,才發現了揪著他衣服的宣六遙。


    宣六遙剛隻盯了衣服,不曾留意到他方幘下的白頭發,此時卻也吃了一驚。這不是平陽嘛!


    平陽卻似不認得他,隻疑惑地上下打量著他。看著看著,一雙小眼睛裏放出光來,像是看到了什麽稀罕玩意兒。


    宣六遙鬆了手,退後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禮:“少傅好。”


    “你怎麽在這裏”平陽摸摸下巴的山羊胡,意味莫明地看著他。


    “我跟阿九他們遊逛,他們解手去了,一會就來。”


    宣六遙心裏對平陽有戒心,不肯說實話。平陽卻也不是個好糊弄的,咧嘴一笑:“你是跟他們走散了吧”


    看來是瞞不過他,宣六遙老老實實地回道:“是,應該就在不遠處。”


    平陽一聲輕笑,和善地說道:“我帶你去找他們。”


    倒和平素的陰沉很不一樣,宣六遙不禁抬頭仔細看他。看來,人心情好了,連著麵孔也會變,平陽此時的眼角和嘴角似乎也不往下耷拉了,倒顯出幾分親善來。


    約摸在宮裏時要處處小心,不能輕易與人交心。而在這宮外頭,平陽也無需處處警惕,自然也就平和了。宣六遙點點頭,裝出天真的模樣:“多謝少傅。”


    平陽朗朗一笑,主動牽起他的小手:“無妨。閑著也是閑著。”


    他的掌心溫暖又粗糙,不像是常年讀書和煉丹,倒像是平日裏舞刀弄劍或扛鋤頭的。看來平陽是麵冷心熱。宣六遙心下有一絲觸動,乖順地跟著他往回走去。


    平陽放慢了腳步,免得宣六遙的小短腿跟不上。雖然他自己的腿也不見得多長。


    時近晌午,街上的人更多了些。宣六遙又看到了那個糖水鋪子,他發出一聲響亮的吞咽聲。


    真是丟人。


    平陽心細如發,不,應該說耳力極好,雖然街上如此喧囂,他也聽到了來自宣六遙細嫩脖頸處饞答答的吞咽聲。他買了一碗蓮子百合糖水,笑眯眯地遞給宣六遙:“你吃。”


    宣六遙有些受寵若驚。他接過糖水,躬了躬身:“多謝少傅。”


    “乖。我們坐那邊去慢慢喝,喝完了我帶你吃飯去,你也餓了吧”


    平陽語氣溫和,又把他帶到糖水鋪子的桌邊,笑眯眯地看著他。宣六遙感動萬分,更讓他感動的是,這糖水實在太解渴了。


    半碗蓮子百合水下肚,滿身的焦燥去了一多半。


    宣六遙抬頭看看笑眯眯的平陽,腦子一抽,把剩了半碗的糖水往他跟前一推:“少傅,你也喝。”


    他差點咬著了舌尖。


    少傅雖然比不上皇子地位尊榮,也犯不上喝他剩下的。


    平陽卻笑得像一朵花,他一邊誇讚他的懂事,一邊毫不嫌棄地將剩糖水喝了個空空蕩蕩、天地無色。宣六遙看著幹淨如同洗過的碗底,暗暗後悔。他還沒喝夠呢。


    不過不打緊,下一刻平陽就牽上他的手:“走,老夫帶你下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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