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一片死寂。兩盞燈籠掛在門口,好像死了人家的招魂燈。


    村子裏,一片寂靜,點火皆無,安靜的像一座墳墓。


    張武陽緊緊抓著彎刀刀柄,手心已俱是汗水,臉色一片慘白。兩豨村這等架勢,總不像歡迎人的模樣。若是真打起來,幫誰?


    無論誰死,自己都隻能陪死或是離開。


    吳亙眺望著黑暗中如同一隻猛虎伺伏的村子,神色平靜道:“走吧。”


    二人入了村子,從門後閃出一人,正是張道昌,身邊並無一人陪同。


    “吳寨主,請。”沒有寒暄和客氣,張道昌並沒有走向自己的住所,而是徑直走向門口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屋。


    這座小屋距門近,距村遠,位置選擇的頗有講究。


    屋中,隻有一盞燭火搖曳。


    “請坐。今天就不奉茶了。”張道昌做了個請的手勢,將吳亙讓到主位坐下,自己才在另一側陪坐。張武陽看了看二人,則是到了門口警戒。


    “謝謝,謝謝你能來。”燭光中的張道昌看起來有些疲憊,眼中俱是蕭瑟。


    吳亙聳聳肩,“我是看在武陽的麵子上。”


    “我知道。”張道昌毫不為忤,麵色坦然,直勾勾看著門口的方向,“雖然有些開脫的嫌疑,但我還是要解釋一下上次的事。前次我接到黑塔家的傳信,這才率人將你們圍了起來。


    因為我若不做,被圍的就該是兩豨村了。畢竟我們是人家所豢養的豬,惹怒了主人豈會有什麽好下場。


    我相信吳寨主當時也看出來了,村中人對你們並沒有太多敵意,並沒有真正下死力。否則的話,以兩豨村的實力,留下你們區區九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吳亙點了點頭,也是盯著門口,並不看向對方,“我知道,要不是族長暗中存了放行的意思,又怎會被我擊傷。村中人連小孩子都會術法,又怎會讓我等從容衝出。這點苦肉戲我還是能看出的。族長,你到底幾境了。”


    張道昌歎了口氣,自嘲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五境了。村中有老祖傳下的一種秘法,可以隱匿境界,免得讓牧人過多關注。手下的豬要是境界還比主人高,你讓牧人如何自處。


    當年老祖自創了這一法門,終日示弱於人,最後才一鳴衝天,連續擊敗牧人高手。這些年,黑塔家對村中看管甚嚴,一旦有修為較高的人,就會被選走,萃噬精元,讓你無法再進,免得再出第二個老祖,威脅到其統治。


    這些年我忍辱負重,裝傻充愣,不過是想讓村中更多的人能活下來。”


    說到此處,張道昌終於第一次看向吳亙,“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這樣的人。”


    吳亙長歎一口氣,微微搖頭,“我理解族長的所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站在自己的立場去評判別人,終是失了公允。


    我之所以願意來,是因為你願意給如張武陽這樣的年輕人另一種選擇,而不是遵循老輩的活法,這點讓我最為佩服。”


    “謝謝。”張道昌長長出了一口氣,神色輕鬆了些。門口的張武陽則是麵色複雜,幾度欲言又止。


    “不客氣,若是......”吳亙停了一下,“若是將來無畏軍事成,能夠翼護人族,張族長不妨卸下這副擔子,為自己活一回。”


    張道昌有些詫異的看向吳亙,想了許久方重重點頭。


    “走了,該談得都談完了,以後有什麽事與武陽說一聲,無畏軍還是......”吳亙站起身來,頓了一頓,“還是願意幫助人族的。”


    “謝謝。”身後傳來張道昌的聲音,這是他今天第三次道謝。


    一謝信任,二謝理解,三謝接納。


    吳亙沒有回應,抬步出了屋門。張武陽趕緊跟上,臨走前,輕輕將門拉上。在關上的一刹那,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個枯坐於燭前,身形有些單薄的男人。


    出了兩豨村,二人連夜向著山上趕去。行至半路,前方出現了幾個身影,等近了一看,卻是卓克、哈鷹等人,他們並沒有隨隊伍返回,而是默默候在了這裏。


    吳亙心中一暖,用馬鞭輕輕敲打著幾人,“不是叫你們護送人回去了嗎,怎能違抗軍令。走走走,大晚上的都杵在這裏幹什麽。”


    看到吳亙無恙,眾人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紛紛說笑著向著來時的方向奔去。


    等到了山中,行走於崎嶇的山路,吳亙突然神情蕭索起來。今日與張宗昌簡短幾句,倒是生了些感慨。


    每個人都活得不易,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人人都有難唱的曲,真不要笑話別人。


    笑人等於笑己,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張道昌選的路,看似卑微,但起碼保全了大多數人的性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不是說每個人都要活得壯懷激烈,隱忍而行、行於草芥亦是一種方式,何來高低。


    “卓克,你們先回村子,我稍後便會趕回。”吳亙忽然開口。


    “寨主。”卓克也覺察到吳亙情緒有些低落,麵色驚疑起來。


    “我沒事,隻是想一個人靜靜,你們走吧,不用管我。”卓克還想說話,卻是被哈鷹眼神製止。


    “那寨主早些回來。”卓克無奈的囑咐了一句,便與其餘人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吳亙衝著他們揮揮手,也不管身下的馬兒,放開韁繩任由它隨意而行。


    浩瀚的星空下,一人一馬,蹣跚前行。翻過了一座座山,走過了一道道梁,就如孤魂野鬼,躑躅於無垠的天地。


    吳亙在苦惱,自己不遠萬裏到了昆天洲,打生打死,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了拯救這些受苦受難的人族,好像出行前也沒有這樣的宏願。為了挑動牧人與神教對戰,好像是有這麽一個由頭。


    然後呢。吳亙一時有些迷惘。


    楊正到此自是有他的想法,為的就是複仇複國。薛信呢,為的就是滅殺劫掠自己到此、殺了老神仆的那幫賊人,再就是滿足統領千軍萬馬的願望。楚喜呢,則是更為直接,當官當大官,成為人上人之類的存在。


    自己呢。


    懵懵懂懂間,前方出現一線銀白。不知不覺間,吳亙走到了亦列河邊。


    看著波光粼粼,吳亙輕輕吐了一口濁氣,心中忽然明悟。


    想那麽多幹嘛,險些起了心魔。很簡單,自己是個孤兒,走了這麽遠,不過是想有個家而已,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家。做了這麽多,就是讓自己有能力、有實力將其護住罷了。就這麽簡單,僅此而已。隻不過受了張宗昌的刺激,一時之間鑽了牛角尖。


    心念通了,吳亙的頭腦清醒起來,幹脆驅馬到了河邊,從河中掬起一捧冷水,痛快的洗了一把臉。


    忽然,吳亙覺著有些不對勁,借著晨光,水中出現了一張臉,披頭散發,相貌恐怖,好似一個妖怪正好奇的盯著自己。


    吳亙嚇得一個後跳,鋥的拔出了刀,“誰。”


    水麵傳來嘩啦呼啦的響聲,一個人鑽出水麵,一瘸一拐著向吳亙追了過來。這個人隻有一條左胳膊,胳膊上還掛著一截鐵鏈。


    令人驚奇的是,這個人右胳膊的位置,長著兩條如麻杆一樣的小胳膊。消失的右腿處,安了不知什麽野獸的腿骨。


    冷汗從吳亙的額頭流下,眼睛不時向四周打量,尋找著逃跑的路線。眼前這個人他自是認識,正是莫支家那名老祖。


    上次被吳亙偷偷放了出來,大鬧了一通錦芙城後不知所蹤,沒想到今天竟然在此相遇。


    莫支家老祖歪著頭,奇怪的打量著吳亙,口中含混不清,似乎是還沒有恢複神智。


    吳亙眼睛一轉,指著其身後大聲道:“快看,水裏有隻兔子。”


    在莫支家老祖掉頭看的時候,吳亙身體已經電射而出,連馬也不要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麵對這樣一個擁有實力而神智不清的人,你永遠無法預測下一刻他會幹出什麽樣的事。


    剛跑出百餘步,吳亙就發現自己身邊好像有人在跟著。轉頭一看,不由麵色大駭。


    莫支家老祖正與自己一般東張西望,拔腿狂奔。別看裝有一條獸腿,那奔跑起來的速度全然不亞於自己。


    吳亙的頭皮有些發麻,身體急轉向著另一個方向跑去,越過亦列河向著對麵狂奔。抽空向後觀瞧,莫支家老祖並沒有跟了上來,心頭不由暗自鬆了一口氣。


    忽然,吳亙眼前黑影一晃,結結實實撞在一個人身上


    “疼疼疼。”吳亙涕淚交流,痛得在地上直跺腳。身旁,莫支家老祖亦是連連跺腳,口中含混不清的模仿著吳亙。


    看著對方動作,吳亙靈機一動,“老東西,看我不玩死你。”


    一拳重重擊向自己麵門,快觸著皮膚時卻戛然而止。


    莫支家老祖亦是揮拳打向自己,拳鋒與鼻子間隻隔著一張紙的距離。


    吳亙這下子徹底傻眼了,沒想到對方竟然不上當。又試著跑了幾次,對方似乎是徹底黏上了自己,無論到哪都會跟著。


    垂頭喪氣回到河邊,吳亙幹脆坐了下來,苦惱的看著遠處的朝霞。斜睨一眼身旁正遠眺天際的莫支家老祖,不由心生惡念,手悄悄摸向斷刀刀柄。


    “我勸你最好不要這樣做。”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回頭一看,吳亙麵色驚異,“是你,你怎麽到了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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