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帶著呂雉走在前麵宦人身後,他看著每隔一段就有一個精銳雄壯的兵卒守在宮室外的道路上,路上還有些宮女來來往往。但這一切給他的印象仿佛是身處一個巨大的囚籠,寂靜又令人不寒而栗。


    他甚至不能聽到前方宦人行走的腳步聲,若不是這個宦人在引領自己前往秦王所在之前,曾經輕聲細語的交代了一番宮內禁忌。他都會以為眼前是一個飄蕩的黑色鬼魂了。


    秦國尚黑,從秦王到百官,再到底下民眾皆習慣身穿黑衣。呂公的淺藍服色與呂雉的紅衣於整個宮室格格不入,萬幸宮女的衣著還是符合呂雉的審美的。呂雉倒是不曾覺得這宮廷有何不妥,畢竟她也曾住過很久的甘泉宮,隻是如今的秦宮更顯威嚴。


    她看著因為自己身高而顯得更加龐大的宮室,有些歎息,當初項羽一把火,讓劉季在一河之隔的另一側重新耗費大量人力才修建了長安的雛形。長安過了很久才慢慢繁榮起來,然而就她剛剛到達鹹陽時,便被眼前的都市驚豔到了。


    鹹陽城內除了秦王所在宮城有宮牆外,竟然沒有城牆。這當然不是防禦上的疏漏,實在是因為鹹陽發展太快,人口也越來越多。城牆來不及規劃,就又被新的住宅擴大了城市範圍。另外秦國自變法以來,再也不曾有關東之人能侵入秦國腹地了。


    現在的秦國國土更是深深拓展到中原,關內越發安全,城牆倒不是必須的了。不過民心所向,人心牆,不牆。也可以說是現在的秦國。至少在此時,秦國上下一心,力圖統一天下。遠遠不到胡亥將秦國弄的人心盡失,老秦人也對秦國失望的時候,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呂雉跟著呂公走到一個大殿前,被宦人要求原地等候。他則向侍立在外的一個宦人溝通一番,那人回頭打量一番呂氏父女,才進入殿中向秦王匯報。


    秦政聽到宦官報告呂氏父女已經候在門外,便讓他將人領進來。他遠遠看著門外先走出一個接近中年的男子,淺藍長袍,風雅過人。他後麵還跟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童,軟發紮在頭頂兩側,一身紅裙,顯得嬌俏可愛。


    呂雉趁著沒到近處,先四處打量了一番殿內。大殿中佇立著許多又粗又高的木柱,高高頂在房梁之下。這些木柱統統雕飾繁複,刷著一層透亮的紅漆。空氣中隱約飄著檀木香氣,應該是殿中央精美絕倫的香爐中傳出來的。與殿外鋪就的磚石不同,殿中地麵上鋪著的是烏黑的石板,石板中閃著點點星光,宛如站在璀璨的星空中。


    坐在側殿的秦王身著一件黑色絲袍,衣袍邊角用金線繡著些祥雲,寬袖上繡著日月以及星辰。頭上戴著冠冕,玉珠後有著深邃迫人的眼睛,淩厲的眉峰,高聳的鼻梁,以及纖薄的嘴唇。再走近了些,呂雉不敢再看,連忙低下頭做守禮狀。


    秦政看著遠處進門開始,那女童便放肆的打量自己的宮殿,甚至打量自己,。到了他身邊才像是曉得規矩。看著兩人走近恭敬的跪伏行了拜禮,他平淡的說了聲:“起吧,賜坐。”


    呂公站起身子,恭敬的跪坐在秦王下手,呂雉也挨著呂公安靜坐好,好像之前對秦王感興趣的不是她一般。


    秦政看著這個膽大的女童此時垂頭乖巧的樣子,心中起了逗弄的心思。他仔細打量了番呂公,看起來不像是個匠人,想起之前聽到調查之人打探到的是外國來人,有些好奇:“不知爾等為何千裏迢迢,西行入秦呢?”


    呂公聞言按照之前呂雉說服自己理由稍加改編:“天下戰亂不休,秦國終究一統天下,隻為了覓得一安身之地耳。”


    他看著呂公通身溫雅得氣質,以及柔和的五官,想到在朝堂的那人不免尖銳的問到:“不知爾等與呂相邦可有關係?”


    呂公這些時日已經打聽到呂相邦有些失勢,但是在這一點上欺瞞國君那更是下乘選擇,不免有些躊躇。


    呂雉不像呂公那樣瞻前顧後,若是秦王連一句實話都不願意聽,那她來秦豈不是毫無意義?她吸了口氣抬頭盯著玉珠後秦王的眼睛說:“君子之澤,五世而衰。如今呂相邦與我等不過是同姓之人而已,便如王上與趙王一般。”


    秦王身邊侍立的宦人臉色一變就要發作,被秦王揮手製止了。他看著眼前小人歎息道:“哦?我?入宮之前無人教你規矩麽?”


    呂公現在臉上失了血色比變得慘白一片,卻不知自己向來以聰慧聞名的女兒這是要做什麽。在王上麵前稱我,往小裏說是不敬,往大裏說就是忤逆。


    呂雉聽到秦政帶著些玩味的語氣,知曉他倒是並未打算追究自己的責任,但是想到那個宦人還是額外解釋:“身處鄉野,倒是未曾通曉禮儀。”


    秦政不知是揭過這一篇還是打算過後再發難,他轉頭看向呂公:“聽聞呂大夫深愛黃老,卻不知為何獻物於寡人?關東不是相傳‘秦,虎狼之國也。’莫非呂大夫不治黃老,更愛商君了?”


    呂公麵對秦政的詰問,慘白的麵色才慢慢恢複,他整了下衣冠說到:“天下紛擾無比,戰亂不休幾百年。當今秦以嚴刑峻法強國,他日一統天下,治理新附之土,一味嚴刑峻法反倒過猶不及。秦國即便吞並天下,其民也久經戰亂,民心思定。彼時還望王上推行寬徭薄賦之策,讓民眾生養休息。”


    秦政雖然對他提及以後寬徭薄賦要求不置可否,但對他的秦國能吞並天下的斷言還是很感興趣。


    “呂大夫為何認定秦可一並天下?趙楚都乃強國,為何不是他們?”


    呂公看看秦政嘴角露出的笑意,鬆了一口氣:“今天下尚餘六國,韓魏旦夕可滅,趙國西有強秦,北有東胡,東有燕國。況且趙王昏庸,信郭開而逐良臣,短視之人。楚國主弱臣強,權柄操於李園之手,國內封君眾多,猶如一盤散沙,亦無吞天下之誌。”


    秦政看他有理有據不免讚歎:“國內尚有對寡人存疑之人,不想呂大夫在魏國卻是看得明白。既然你有認同秦國,何不早些入朝為官?”


    呂公聞聽此言不得不離席跪拜推辭:“今秦國以嚴法獨強,臣若是推行黃老,無異於南轅北轍。臣願等王上一統天下,再入朝為官。”


    秦政剛才也不過是試探一下他是否真的想要推行黃老,還是借此名來求得一官半職,結果倒是讓他半喜半憂。眼前人的確是有才華,卻不適合這個國家未來的發展,他心中將此人記下,準備等著將來一統天下再征召他為官。


    若是呂相邦有他這樣的遠見,早就應該放棄權位,安享晚年。戀棧權位隻能讓他越發厭惡他,更何況他還派嫪毐與王太後私通。


    秦政看這一次召見已無他事,便準備讓他們退下。不想呂雉聽到之後,跪拜說:“我有幾句話願進諫王上,不知大王可願一聽?”


    呂公事先不知呂雉有勸諫秦王的計劃,想到來之前宮門外掛著的十餘屍體,不免連忙跪地求饒說:“小兒無知,還望大王不要見怪,臣下立即帶女兒回去好好教養。”


    “哦?卻不知你要進諫何事?”秦王難得平靜的心情又被“進諫”兩個字給攪亂。上個這樣說的人還掛在宮門外,如果是眼前小人說這樣的話,要不要也掛在外麵呢?


    呂雉額頭貼地,跪伏不起請求:“願請大王屏退左右,也讓阿父出外等候。”


    “照做吧,且讓寡人聽聽她要說些什麽。”秦王陰沉著臉,讓宦人帶呂公下去。呂公退下前擔憂的看了一眼呂雉,她卻好像恍若未覺。


    秦政看人們都退下了,寬闊的大殿裏隻有他與她同在。


    “起來說罷,若是說王太後事,寡人不在乎掛在宮門外的屍首多一個小一點的。”秦王沉聲說道。


    呂雉慢慢爬起來,揉了揉又麻又疼的腿。好一會兒,看秦王臉色更差之後才說:“我先不講王太後事,單講長安君及王上異父弟。長安君本先王之後,未及弱冠之年離奇反叛。大王不求真相,匆匆鎮壓。王太後其子,更是同胞血緣,因嫪毐叛亂亦被誅殺。


    王上更是囚王太後於雍城,而今國內民眾皆言王上為不友不孝之人。若王上欲一統六國,如此名聲恐令他國之人視為du夫而抵抗到底,平白增添變數。願王上深思自省。”


    秦政原本隻是看她幼小,才給她一個說話機會,卻不想她果真大膽如斯。他先被她的話語激怒,聽到後麵發覺也有些道理,才沒有發作。


    他卻兀自嘴硬反駁:“今天下誰人不知秦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些許抵抗又能怎樣?”


    “孟子曾言‘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今大王上不孝母,下不友弟。異地而處,王上是否願意被此等不孝不友之人統治?人人願有仁厚君主,今王上不思其反,恐大王失卻民心。”呂雉有些歎息地說道,她還想到自己愚鈍的兒子,真是做到了裏外一致,可惜他卻不知,做皇帝要的是外仁內厲。


    秦政看著眼前之人置生死於度外,真是不知怎麽說才好,他低聲問:“若是單說母後又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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