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


    杜倫大學


    一個身穿衛衣,頭戴兜帽的男孩坐在樹下,修長的腿上駕著一把吉他。低啞的歌聲斷斷續續,最終在一聲手拍在弦上的雜音中結束。


    周圍女學生花癡的聲音太煩了,他已經盡量找人少的角落,卻還是甩不掉這些淺薄的人類。


    “快看,那個就是咱們大學最年輕的副教授吧!”


    “聽說也不年輕了,但是看著完全就是個學生啊。”


    “是啊是啊,好帥!我可以!”


    靠上背後樹幹,露出蒼白的精致麵容,下頜因為後仰的動作勾出清晰線條。帽簷外的褐色短發掃過緊鎖的濃眉,鼻梁高挺,更顯得眼眸深邃。明明是不耐煩的動作,卻引來又一輪讚歎低呼。實在呆不下了!他跳起身,背著吉他跨上單車向校外騎去。


    正值周末,也該回趟家了。雖然有點兒遠,他還是喜歡騎行。


    因為第一次見她,就是在林間騎單車,眼神清亮,嘴角彎彎,帶著絢爛的光芒和醉人的香氣。他以為自己並不存在的靈魂在那一瞬間劇烈地振動起來,仿佛想掙脫他空洞的軀殼,拚命向她貼近。那是他幾百年生命中最眩目震撼的記憶,也是後來支撐他踽踽獨行這麽久的唯一力量。


    現在,終於快了。他們半年前剛參加過愛德華的婚禮。再耐心一些,他兩腮微動,咬牙壓製自己最近越來越蠢蠢欲動的迫切。


    莊園在望,緹歐夫人正在給牛放血,她的天賦是治愈,可以無痛采集動物的血液且不剝奪它們的生命,莊園裏飼養的眾多動物成了他們一家豐盛的“糧倉”。


    見他回來,緹歐夫人忙招呼他喝還帶溫度的新鮮牛血。跟人血比,味道自然是差遠了,不過比冷藏過的要好很多。他並不客氣,將車隨意地靠在籬上,接過血袋豪飲起來。


    “嗬!媽又給你吃獨食!”跳脫的雷米奧從窗裏發出憤憤不平的怪叫。


    走進屋裏,老緹歐在看電視,賽琳娜正擦著她的槍。這是他這一世的家人,也是卡倫一家在英國的親人。從血脈上來講,吸血鬼當然沒有親人,他們的定義基於共同的飲食習慣、信任和愛,對他來說,還有她。


    喝過緹歐夫人端進來的牛血,賽琳娜別起槍向外走,留下一句“晚上回來。”還是那麽寡言冷麵,但已經比剛來這個家時多了些人情味。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賽琳娜的樣子,吊綁在倉庫一角,及肩的黑色短發沾滿灰塵,被額際的冷汗粘在臉上,臉上汙跡斑駁,渾身沒幾處完好,尤其是下身,髒亂到看不出顏色的衣褲上,血跡已經幹涸。幾個男人拳打腳踢,似乎在逼問什麽情報,賽琳娜麵無表情,被打得狠了也不過悶哼兩聲,唯有眼神亮的驚人。


    他說不上為什麽會被那個眼神觸動,隻覺得好像遇到了另一個自己,拉她一把,就是救曾經在族人屍骸上慟哭的自己一命。


    “這姑娘真可憐,身上傷疤累著傷疤,不知道受過多少罪。”緹歐夫人最是仁者慈心,給賽琳娜療傷時,見到她傷疤累著傷疤的身子,心疼地直掉眼淚,有些傷也不好對男人們細講,隻好自己絮絮歎氣。


    醒來的賽琳娜定定看了他們一會兒,也許是無處可去,也許是貪戀緹歐夫人給她溫柔擦身掖被的溫暖,她選擇了留下。


    沒有留在他們家,卻一直追隨著他們的腳步不曾遠離,以報恩的姿態默默守護在周圍,企圖以磨練出的戰鬥本能,給他們一家在戰亂中護出一方安寧。


    本沒想轉化她,但意外發生在那個冰冷刺骨的冬天。緹歐先生那時是兵器工廠的總設計師,被標的為重要目標,遭遇了敵軍空襲和狙擊雙重攻擊。賽琳娜突然衝出來擋在他身前,一槍正中胸口。緹歐夫人遠在戰地醫院,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同在工廠的他甚至沒有猶豫,迅速做出了決定。


    戰爭中到處都是血腥,賽琳娜的新生兒期過得格外艱難,對血的欲望非一般毅力能敵,覺醒的影蹤天賦也讓他們很難控製她。


    一家人特意搬到遠離人煙的挪威,用了兩年時間好歹穩定住了她的素食習性。徹底融入家庭是很久以後的事,他們才知道這個沉默清冷的女孩經曆過怎樣的煉獄。


    “其實也沒什麽,這種事總要有人來做。”賽琳娜的語氣平淡。


    她是被政府從小培養成間諜的孤兒,童年充斥著殘酷野蠻的訓練和競爭,少年時便身入敵營生死無顧,最終沒逃過被同伴出賣被組織拋棄的下場。


    哪怕裝作漠不關心,也咬牙堅持,因為她心中,有大義;可哪怕裝作堅強無畏,她到底選擇了他們,因為她也會,需要棲息。


    就像後來,她永遠閑不住,不像卡倫家的愛麗絲、羅斯莉那樣上學讀書或是遊山玩水,而是一次又一次投身軍旅,做飛行員、特戰隊員、突擊隊員、拆彈專家、特勤要員。越是危險的地方越是衝在頭裏,然後一身硝塵歸來,在看到他們的瞬間,眼眸閃過溫和笑意。


    “哐當”一聲,打斷了他的回憶,是雷米奧見賽琳娜出門,慌忙起身間碰倒了椅子。急忙拉住這個冒失的小子,皺眉問道:“你跟去幹什麽?拖後腿嗎?”賽琳娜現在是緝毒警察,任務都極危險,不是一個孩子可以隨便摻和的。


    “還要等多久!”恨恨坐下,雷米奧泛著紅潤血色的麵容因為懊惱皺成一團:“哥,你得幫我,我知道你很厲害的,你先教我吧,我…想跟上賽琳娜,讓她再也甩不掉我!”依然青澀的臉上滿是期冀和堅定。


    “好”他聽到自己爽快答應,心底裏卻在遺憾,那時沒有人能像他願意教雷米奧一樣,教他怎麽靠近心愛的姑娘。


    雷米奧本是孤兒,寄宿家庭正好是緹歐一家的鄰居,從他們搬過來時就喜歡圍著冷豔的賽琳娜姐姐轉,像發現了肉骨頭的幼犬,後來又成了小狼狗。麵對賽琳娜的漠視、不耐、訓斥或是威脅,臉上是無賴的笑,眼裏卻總是執著。


    那時的雷米奧肯定以為他們能一直這樣下去,等他長大就可以和她並肩而立,再不分離。


    誰知,寄宿家庭突然要搬走。雷米奧一下子慌了,執拗地從車上搶下自己的行李,扭頭就來了緹歐家,開口時嘴唇都在顫抖,說想留下,在莊園裏當個勞力也好。大家隻當他是孩子心性。那家人對他算不上好,但畢竟還是人類,而且他馬上17歲了,上了大學就可以申請獨立生活,忍一忍總能過得去。


    賽琳娜一言不發把他劈暈,扔到寄宿家庭新家的門口。誰知他硬是又摸了回來,在傾盆大雨中敲響了緹歐家的門,眼神也像被淋得透濕,絕望又固執地盯著賽琳娜,最後撐不過高燒的眩暈倒在廊下。


    緹歐夫人治愈了他的高燒,卻治愈不了他的執念。病床上的雷米奧梗著脖子,一副我就賴定在這兒的模樣。


    “我們是吸血鬼,你要是留下,就要給我們當晚餐了。”賽琳娜清冽的聲音讓他猛然回頭。


    “你終於願意跟我說話了!”漆黑的眼睛裏仿佛有一團火,灼地賽琳娜錯開視線。


    “你聾了嗎?”她故作凶狠:“我說我們是吸血鬼,會殺了你!”


    “我不在乎!”雷米奧撐起身子:“我情願被你殺了,也好過-”他的聲音因為哽咽頓住,“也好過被你拋棄!”


    賽琳娜狼狽轉身,逃似的跑了出去,差點撞倒門外的緹歐先生。雷米奧泄了力般跌回枕頭裏,用胳膊遮住眼睛。


    “她說的是真的,我們是吸血鬼,不能收留你。”老緹歐歎息。


    “我說的也是真的,我不在乎。”雷米奧雙眼通紅,語氣倔強冷硬。


    “我們不應該被人類發現身份,除非把你轉化成同類,否則隻能殺掉你。”


    “什麽?你可以把我轉化成吸血鬼?和賽琳娜一樣?”


    “是的,可是-”


    “我願意!”


    “你不知道這種轉化意味著什麽,你會失去正常生活的機會,不能見光,不能吃人類的食物,不會生老病死,卻也不是真正得活著。”


    但是雷米奧不管,他心甘情願接受轉化--等他成年之後。得知自己還有機會比賽琳娜年長,至少外貌上年長,雷米奧簡直樂壞了,終有一天他要高大強壯地站在賽琳娜麵前,做她的男人,而不是男孩。


    全家人都知道雷米奧對賽琳娜的心意,隻有賽琳娜自己不願麵對。兩個人像小孩子一樣別扭,一個追一個逃,在家裏總難得正常對話兩句。


    但天知道他有多羨慕雷米奧,至少,雷米奧能和心愛的人同在一個屋簷下,心平氣和,相安無事。


    而他,等待了7個世紀,煎熬了7個世紀,鏟除了她可能麵對的所有威脅,卻仍不敢出現在她麵前,唯恐再重複上一世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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