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李林甫差人前來邀請李心安。


    “小少爺,家宴已經準備好了,老爺讓我來叫您過去。”


    李心安小臉掙紮了一下,鼻子一皺,緩緩睜開雙眼。兩隻靈動的大眼睛眨了眨,讓自己清醒過來。


    他坐起身,看到同樣睡眼惺忪,剛剛趴在床邊睡著,才坐起來的吳鄉。


    吳鄉推開房門,端進一盆水,伺候著李心安簡單洗了洗臉,將可愛的小少爺收拾的幹幹淨淨的。


    “走吧。”李心安走出房門,對著來人道。


    李府的家宴十分豪華,據說當年李林甫生七小姐的時候,大唐正有祥瑞之兆,七小姐的母親夢到一隻仙鶴騰空而起,鑽進了她的肚子裏,隨後便生下了七小姐,李林甫遂將她取名李騰空。


    當時李林甫正在聖人身邊任職,聖人知曉後,直接禦賜了一名太醫院的太醫為七小姐的母親調養身體,更是在李騰空滿月之日,李府的家宴上,禦賜了十幾道皇家菜肴,往常,這是隻有少數的王公大臣在年宴上才會獲得的殊榮!而且一賜就是十幾道,這在大唐開國以來,可是絕無僅有的一件事!


    從那之後,李林甫的仕途就是平步青雲,大家都說,是七小姐出生帶來的祥瑞,才讓老爺如此青雲直上。也正因如此,李林甫對李騰空是萬分疼愛,府上任何人,對她都是畢恭畢敬的。


    盡管李騰空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但她卻沒有被李林甫養的嬌慣,相反的,她性子極為清冷,寡欲而慕仙道,每年都會去廬山,跟隨廬山隱士黃淨遠修行醫道。


    這在那些世族大家裏麵,絕對是傷風敗俗有損顏麵的事情,但李林甫卻是毫不在意,更是斥巨資將整個廬山都修葺的煥然一新,為的就是給女兒一個舒心的環境。


    因為沒有母親的緣故,李心安在李府裏麵十分不受兄弟姐妹們的待見,隻有寥寥幾人願意善待這個可憐的弟弟,李騰空就是其中一個。


    李心安邁入大堂,這個白天堆滿了金銀財寶的地方,此刻滿滿當當的擺滿了桌子,甚至有人擠不開,桌子都擺到了院子裏去。


    家宴尚未開始,仆人們都在忙活著布置,酒水淋灑,金銀器皿磕碰,爭吵聲,謾罵聲,訓斥聲不絕於耳。


    有些少爺小姐和姨娘已經落座,華冠麗服,衣香鬢影,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上位者的驕傲。


    滿眼望去,盡是奢靡之景,滿是腐亂之氣。


    “少爺,您去吧,我就在外麵候著,有事您吩咐。”吳鄉說道,這種場合,他這種下人沒資格隨主子上場。


    李心安皺皺眉,輕點點頭,邁進了大堂。


    “十三公子到——”


    及其高亢的聲音,伴著李心安小小的身影,吸引了堂內所有人的目光。


    “十三弟來了啊,快坐快坐。”不少人熱情招呼著。


    李心安點頭回以微笑,擺擺手,坐到了屬於他的那個偏僻位置上。


    看著那些兄弟們投來的表麵關心實則諷刺的目光,李心安心中冷笑不止。


    “世族大家中,莫不都是這個情況地位越高,越是連人情味都沒有了!”


    看著李心安獨自一人坐在那個小角落,身邊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不遠處,一雙惡毒眼眸的主人暗自竊喜。


    “再受寵又如何,你在這李府裏,不還是半點地位都沒有”


    “崢兒,看他做甚!”李崢身邊,一名雍容爾雅的貴婦人輕輕啜飲著手中茶,看也不看兒子。


    “你是要和你大哥爭家主的人,喜怒當不行於色,被一個沒媽的小雜種牽扯了情緒,算怎麽回事”


    “母親教訓的是。”李崢恭敬的回答,眼神再度瞥了一眼李心安,冷笑一聲:


    “他不配!”


    李心安看著堂裏仆人來往穿梭,有些無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已經是有些倦了,心裏隻盼著李林甫趕快出現,早點結束這場鬧劇。


    “已經困了嗎”空靈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李心安頓時睡意全無。


    “七姐你回來啦!”看著身邊突然出現的女子,李心安激動的站了起來。


    堂內嘈雜的聲音頓時消了下去,看著突然出現的女子,短暫的沉寂後,一陣熟絡的招呼聲不絕於耳。


    “七小姐好……”“七姐姐……”“七妹啊,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來找姐姐……”……


    李騰空卻是不理,拉著李心安坐下,回答道:“今天才回來,本來想去你院子裏找你,父親說你又溜出去了,便想著今晚晚宴上找你說說話。”


    “那你也應該差人去我院子裏報個信,我好回來找你不是”


    李騰空搖搖頭,道:“我這次突然回來,是隨師傅參加一場宮中的法事,這才剛從宮裏麵回來,今晚之後就不住在家裏了,你也找不到我。”


    “哦。”李心安失望的應了一聲,隨即又問道:“那七姐,你剛才是怎麽突然出現在我身邊的,我都沒注意。”


    “你七姐的武道修為已經是四品境界了,豈是你這個小屁孩能覺察到的”


    李心安小臉一紅,嘿嘿笑道:“七姐姐,少瞧不起人了,我現在可是拜了一個大師傅!”


    “還能有二師傅不成”李騰空打趣道,“這又是哪來的江湖騙子”


    “那可不是江湖騙子,人家可是正經八百的……”


    李心安湊到李騰空耳邊,輕聲說道:“大唐劍聖!”


    “裴旻先生”李騰空驚呼出聲,隨後急忙捂住嘴,低聲問道:“真的”


    “那是自然,還能有假”李心安一臉驕傲。


    “可以啊,有裴旻先生教導,你的武道心願也算是有所了結了。那麽……以後想做什麽”


    “以後……我還沒想好。”李心安老老實實的回答。


    李騰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即便你真的離開了李府,離開了父親的掌控,未來的路怎麽走,你還是沒有定數。武道之路並不是自由的,再怎麽強大的人也終究會被世俗規則所掌控。”


    “像裴旻先生那樣的一品高手,不也一樣在朝為官,向那些毫無武功的官員們低頭嗎”


    “你未來,若是想靠著一身武藝從軍報國封候拜將,那麽就要走和你師傅一樣的路子,日後免不了要卑躬屈膝,你願意”


    “自然是不願意,我學武就是為了自由,怎麽會再向別人低頭!”


    “那麽就是行走江湖,行俠仗義,做個聲名遠播的大俠了,不過免不了風餐露宿,過苦日子,顧忌自己的名聲之外,還得為溫飽發愁。你當慣了出手就是幾百兩銀子的闊綽公子哥,能受得了這種苦”


    “這……暫且考慮。”


    “還有就是第三條路。”李騰空笑了笑,蔥白似的細嫩手指指了指她自己。


    “像我一樣,出家。”


    “去個深山老林裏,建個道觀,修個廟宇,研究些醫藥,濟世救人。隔三差五整治些猛獸,種些果樹,果子熟了就分給窮人,諸如此類之舉不勝枚舉。你可願意”


    李心安撇撇嘴,“到時候我學了一身的本領,就為了出家藏起來”


    “出家不一定是避世。出家之人,武功高強者也有,手無縛雞之力者也有;高官也有,乞丐也有;男人也有,女人也有。他們大部分都不是真的看透了紅塵,而是迷茫中給自己找條出路,求個心安罷了。”


    “我求心安心安求心安”李心安展顏一笑。


    李騰空也是發覺有些好笑,莞爾道:“一直喚你的字,卻是幾乎快要忘了你的原名李嶙了。”


    李心安搖搖頭,“別叫我李嶙,那是李林甫給我的名字,我不想用。我還是用我母親給我取的名字,李心安就好。”


    “也罷,隨你。”李騰空點點頭,麵前有兩個仆人湊了過來。


    李騰空不悅的皺了皺眉。


    “七小姐,您身份尊貴,是不是要到前麵去的好。”


    “不勞煩邢管家了,我有何尊貴,在這裏就好。”李騰空冷淡的回道。


    “那老奴就再給您搬一張桌子,十三公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姐弟二人共用一張桌子,也說不過去。”邢管家一招手,兩名身強力壯的侍從拖著一張桌子過來放好,瞬息之間,上麵已是擺滿了各種瓜果菜肴。


    “知道七小姐不喜葷腥,給您準備的都是清淡的東西。”邢管家笑道。


    “小弟要不要吃一點”李騰空坐過去,將桌上一半的食物遞到了李心安的桌子上。


    邢管家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同樣難看的還有李崢。


    邢管家是他的人,眼見著李騰空與李心安相談甚歡,李崢又開始嫉恨起來。李騰空雖然清靜無為,但是她可是李林甫的心頭肉,把握住了她,就把握住了未來。


    所以他才會派邢管家前去示好,就算自己這個七姐不領情,可也總得念他點好不是


    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李騰空居然把他的好意,盡數轉給了李心安!


    “這個家夥……”


    “謝謝七姐,我正好餓了。李心安拿起一個水果就開始啃。


    “你應該謝謝邢管家,這些都是他準備的。”


    “哦,那謝謝邢管家了。”


    “十三公子……不……不必客氣。”邢管家艱難的擠出一絲笑意,尷尬的走開了。


    姐弟二人相視一笑。


    “這些人也真是沒有眼力見,父親到底寵愛誰,都看不出來嗎”李騰空搖搖頭,歎道。


    李心安停下動作,皺眉不語。


    “李崢想要爭權,又想和你爭寵。論才幹,他哪裏比得上大哥的萬分之一。論受寵,父親雖然對你沒有好臉色,但是有求必應,你手上能用的銀子比四哥手上的那間錢莊都要多。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蠢到和你們兩個人爭,莫不是他那個蠢貨母親教唆的”


    “想爭就爭吧,懶得管他。”李心安再度啃起那個水果。


    李騰空還想再說什麽,突然停住不說了,眼光看向大堂前方。


    前方的那扇屏風前,擺著一張主桌,那是李林甫的位子。


    屏風後,繞出一個人。


    這個人一出來,全場頓時肅靜起來,連李心安也放下了那個沒啃完的水果,老老實實的看向那人。


    “大哥!”堂上所有李林甫的子女,齊齊恭敬的叫道。


    那人緩緩點了點頭,掃視眾人,目光掃視到李騰空時,露出一抹微笑。再看到李心安,目光中多了幾分柔和。


    李心安向那人一笑,露出那兩個可愛的小虎牙。


    他的大哥,李林甫長子李岫。


    作為李林甫欽定的接班人,李岫的才幹無人不佩服,年紀輕輕就在朝中任職。在家中,也是頗具家主風範。


    而最重要的,莫過於一碗水端的平。


    李心安幼年時,總是被大他幾歲的那幾個哥哥欺負,為他做主的,往往都是李岫。雖然李心安知道,李岫未必是向著他,隻是因為欺負他的那幾個人做錯了而已,但李心安還是很尊敬李岫。


    在這種世俗門閥家裏,能不偏不倚秉公處事的人,真的不容易。


    此刻李岫出場,就代表著,李林甫就要到了。


    屏風後出現三個人影,李岫退到一旁。


    頃刻之後,李林甫走進大堂。


    “老爺!”“父親!”


    數十人齊齊恭聲,連帶著堂外伺候的仆人,約有近百人。


    聲音遠遠的傳了出去。


    他端坐在主桌上,銳利的眼光掃視著眾人。


    與他一同走進來的那二人,其中一位高大的漢子背手站在李林甫身後,另一位老態的老者,則是走進堂內,找到他的那張桌子坐下。


    站在李林甫身後的高大漢子,是李林甫的貼身護衛周紅,出身淮南道的鐵拳宗,乃是二品上位高手。


    另一位老者,是李林甫的幕僚統領張思遠,深受李林甫的器重。今日李府家宴,李府的幕僚們也是悉數到場。


    最重要的人物到場,宴席就算是正式開始了,各種美味佳肴流水般出現在堂上眾人的桌子上。


    但沒人動筷子。


    李林甫緩緩舉起手,李岫心領神會,高聲喊道:


    “開席!”


    ……


    “剛出生的小馬最難伺候……”馬夫想道,把最後的稻草倒進食槽。


    他拍拍手,欣慰的看著自己的戰果,如釋重負的換上平日裏幹淨的衣服。


    耳邊隱隱傳來一聲“老爺”。


    “宴席應該已經開始了吧。”馬夫一邊想著,一邊走回那間小院。


    夜已經深了,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現在,人們應該都在大堂那邊伺候著,沒事的人要麽在睡覺,要麽在偷情,沒人會閑的蛋疼在院子裏幹活。


    也得虧自家的少爺不受寵,院子裏沒有多少丫鬟仆人,不然還真說不準。


    他悄悄走到那扇門前,耳朵貼在上麵,仔細聆聽著。


    外麵好像隻有狗叫,遠遠的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又漸漸的消失了,應該是巡街的金吾衛和他們養的狗。這年頭,狗都比人金貴!


    隨後便是一陣漫長的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怎麽還不來!”馬夫著急起來,背上已經濕透了。


    可他不能走,他們不來,他就要一直在這裏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一陣細微的敲門聲傳入他的耳朵。


    他不敢怠慢,按著約定好的暗號,敲了回去。


    對方又再度敲了敲門。


    “沒錯了!”他高興起來,拔下門閂,輕輕打開了門。


    月光下,映照著十幾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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