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血衣堂?”


    張思遠的這句話著實將李心安震驚得不輕。


    “您為什麽會這麽想?”


    張思遠那宛若風箱似的喉嚨裏發出刺耳的笑聲,撚著胡子,道:“嗬嗬,你不必覺得驚訝,徐福那個老東西把什麽都告訴你了,你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這血衣堂是你外公的,是你母親的,自然,也是你的!”


    “交到你手裏,順理成章。”


    李心安說道:“可是還有您啊。”


    “我隻不過是暫代堂主職位而已,名不正言不順,如何做的堂主?況且……嘿嘿,沒幾年活頭了。”張思遠嘴角緩緩上揚,說不清是苦澀,自嘲,還是釋然。


    李心安想起麵前這個老人的過往,心裏泛起一陣苦澀,他走上前,在張思遠與李林甫驚訝的目光中,握住了前者幹枯的雙手。


    “張爺爺,我對不起您,陶家都對不起您。”


    張思遠根本沒想到李心安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兩隻大手被那兩隻小手牽著,也不知道掙脫,呆愣愣的僵在了那裏。


    許久,那在鐵甲門門主褚贏生鐵拳下僅殘存下來的一隻眼睛濕潤了起來。


    這一輩子,他隻動過感情的哭過三次。


    一哭父母離世,養育之恩未能報答,他在世上再無血親。


    二哭愛女病亡,他一生未曾娶妻,陶畫屏與其女並無二致,淒涼慘死令他再無寄托。


    三哭摯友鬱鬱而終,生前兄弟三人把酒言歡,死後同飲少一人,過往豪邁終成幻影。


    這是第四哭。


    哭從一個孩子嘴裏聽到的對不起。


    “對不起我……你們當然對不起我!陶伯山你個老東西,當了堂主就變了心,冷落大嫂,老子勸你你還罵我多管閑事!唯一的女兒你還把她逼了出去,我要出去找你還不讓,把我關起來!老子為你拚死拚活幾十年,到頭來你還早走了,留下這麽一大爛攤子給我收拾,徐福那個傻子又是個不管事的,這麽多苦我和誰說!”


    “小畫屏你也是個沒良心的,和你爹吵架就不能服個軟嗎,他又不是真的狠心,那是他重男輕女嗎?他是不想你摻和進血衣堂這一灘渾水!什麽一品境,什麽未來堂主,我們都不在意,就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他不讓我出去找你,可他自己一年有半年的時間都在江湖上打聽你的消息!你說你看上哪個男人不好,非得看上李林甫,知道他冷落你後我都忍不住要殺了他,你偏偏又有了身孕。你可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啊,臨死的時候,居然還不讓我們去看看……”


    萬般言語堵在張思遠的心頭,他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此刻卻莫名的想大哭一場,把這些年的心酸苦澀吐得幹幹淨淨。


    可他沒有,萬般言語湧上喉間,湧到嘴邊,隻變成了簡單的三個字。


    “沒關係。”


    他輕輕撫摸著眼前這個孩子的小腦袋,閉上眼,片刻之後再度睜開的時候,已是重新恢複了原有的冷冽。


    “你可決定了,是否要繼承血衣堂?”


    “這是您的決定嗎,還是說……”李心安瞥了一眼李林甫。


    “是我的意思,自從你母親與你外公去世後,我就有這麽個打算了。血衣堂如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老一輩的高手隻剩下了我和你福伯,我們兩個也是垂垂老朽,雖然還有些餘威能震著手下人,但還是有些心懷不軌之徒打起了堂主的位子。”


    “原本我還想,等你長大一些,等我把血衣堂的內亂清理幹淨,在把它交到你手中。可誰知道,血衣堂在鐵甲門的暗探傳出了褚贏生要刺殺的消息。”


    他苦笑起來,“我沒有時間了。”


    李心安輕笑一聲,“我知道了。”


    “我會繼承血衣堂的。”


    “答應的這麽痛快?”


    “娘家人總不會害我。”


    一老一少相視一笑,恐怕世人永遠也想不到,那曾經名震江湖的殺手組織,就在這三言兩語中完成了交接。


    李心安離開的時候,許久沒有說話的李林甫道:“你要的東西全部放在了那座院子裏,你離開李府,那座院子也還是你的。裴旻我已經派人把他接了過去,你不必往旌善坊跑了。”


    李心安的腳步沒有停,也沒有答話,徑直推開了門。


    李林甫騰地站起身,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觸摸他的小兒子,終究還是不舍的開口挽留。


    “起碼……過年的時候回來看看……”


    “吱呀——”沉重的木門與門框擠出刺耳的聲音,那聲音短暫的停了一會,又再度響起。李心安關了門,走出了他的書房。


    也許馬上就會走出他的家。


    也許是他們這輩子最後的一次見麵。


    張思遠看著失魂落魄的李林甫,他對這個讓天下人都聞風喪膽的男人,說不清是該嘲諷還是可憐。


    “帶我去見他。”李林甫疲憊的說道,“我要為他,布下最後一手。”


    ……


    暮色已至,吳鄉心事重重的走回小院,剛才的一幕幕場景,一句句話,讓他分不清是虛幻還是現實。


    自己,就這麽糊裏糊塗的答應下來了?


    “吳鄉!”


    熟悉的聲音把他從思考拉回了現實,吳鄉下意識的回道:“少爺……”


    他抬起頭,正要說話,就驚訝的看到,自家少爺站在路上,腳邊堆滿了大包小包,正衝自己笑著。


    他從沒見過少爺笑得這麽開心。


    “怎麽了少爺?”


    “吳鄉,我們走!”


    “去哪兒?”


    “我家!”


    裴旻悠閑的坐在院子裏一張躺椅上,手裏拿著一個扇子,輕輕扇著風,看上去好不愜意。


    身邊倒是不乏有人伺候著,大弟子常玉一臉嫌棄的把泡好的茶遞到他手裏,撇撇嘴立刻就離開了。


    但也有人湊近乎,腆著個臉嘻嘻笑道:“裴爺,我這揉腿的功夫還行不?”


    裴旻睜開眼滿意的看了一眼半跪在自己麵前的一臉黑虯滿臉橫肉的漢子,點頭道:“不錯,想不到全帥還有這等手藝。”


    “嘿嘿,這不都是家裏那個母老虎調教的嘛。”當今永年縣的不良帥,一品返元境高手全萬仇諂媚的說道。


    “噗——”聽到五大三粗的全萬仇如此平常的說出“調教”二字,饒是裴旻也忍不住,剛下口的熱茶噴了全萬仇一臉,咳嗽起來。臉色漲紅,不知道是咳的還是笑的。


    “咳咳……抱歉,全帥,咳,哈……”


    “額……沒事,裴爺您沒嗆到就行。”全萬仇抹去臉上的茶水,還是那副諂媚的樣子。


    院子的另一邊,一個白衣白鞋的中年人正揮汗如雨的揮舞著斧頭,在他身邊,劈完的木柴已經堆積如小山,和院牆一般高了。


    白衣中年人將最後一塊木柴劈成兩半,手一揮,那兩塊木柴如同落葉隨風起一般飄到了那小山的最上麵,被碼的整整齊齊。


    “先生。”白衣中年人轉過身,對裴旻說道:“所有的木柴都已經劈完了。”


    “有勞種先生了。”裴旻笑眯眯的說,“要不要喝碗茶潤潤嗓子,常玉,泡茶去!”


    正在糾結今天晚上吃什麽的常玉眼睛一瞪,我泡茶,你做飯啊!


    不過他也不敢把這句話說出來,要是沒人還好,現在有了種南潯與全萬仇這兩個甩都甩不掉的賴皮蛇在這,以裴旻那麽愛麵子的性格,還不得打死自己。


    常玉轉過頭,看著自己身邊那個小孩子,笑眯眯地說道:“小師弟,代勞一下唄。”


    李心安神色怪異的瞥了他一眼,起身泡茶去了。


    他著實是被他師傅裴旻給震驚到了。


    昨天晚上,他帶著吳鄉離開了李府,在巡街的金吾衛有意無意的保護下,拍響了這座院子的大門。


    卻沒想到,開門的不是常玉,而是全萬仇。


    “李少爺?”全萬仇蹬著他那兩顆大眼珠子,問道:“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全帥,您也在這兒啊,真巧。”李心安也是十分驚詫,全萬仇怎麽在這,來挑戰的?


    “我來找我師傅。”


    “啥師傅?”全萬仇皺眉道,“種南潯?他不在這。”


    “種先生也在這?”李心安驚訝道,隨後苦笑起來。


    得,看來這個地方也不安生了。


    “我都說了他不在這,你怎麽知道……”


    “全帥,你不會騙人,就算了吧。”李心安高聲喊道:“師傅,我來了。”


    全萬仇臉色陰沉下來,虯髯根根豎立,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不能讓他打擾劍聖大人。


    “李少爺,這裏沒有你師傅,你走吧,不要再糾纏了。”


    李心安表情突然變得怪異起來,看著全萬仇,有點……幸災樂禍。


    肩膀上突然被拍了一下,“全帥,那是我徒弟。”


    全萬仇僵硬的轉過頭,又轉回去,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麽。


    “裴爺,您徒弟啊,哎呀李少爺,您怎麽不早說啊,早說我也不能攔著您啊,快請進快請進!”


    全萬仇熱情的把李心安接進了院子,不出李心安所料,種南潯果然也在這。


    他抬頭看了看裴旻,小聲道:“師傅,這是怎麽回事?”


    “自己問他們去。”裴旻顯得很得意。


    李心安撇撇嘴,全萬仇帶著吳鄉去放東西,他走到種南潯身邊,後者禮貌的點了點頭。


    “種先生,您這是……”


    種南潯苦笑著搖了搖頭,“技不如人,被留下了。”


    “留下?”


    種南潯歎了口氣,“那天,李公子走後,我見到了裴旻先生,提出要挑戰他,我想知道,天人境與歸真境的差距在哪裏。”


    回想起那場戰鬥,他的眼神中散發出熾熱的光芒。


    “我先出招,手中長劍直取他的咽喉,這是試探,自然被他輕鬆檔開。幾番試探下來,裴旻先生的底細我是半點也試探不出,於是索性亮出了底牌,水龍劍訣前八式,一齊招呼了上去。”


    種南潯苦笑起來,“可依舊沒有作用。”


    “您不是還有第九式蛟龍歸海嗎?當初您可就是憑著這招除掉的大魔頭任鬆鶴的。”


    “第九式,哈哈,再沒有第九式了……水龍劍訣,就是個笑話。”


    李心安眨動著眼睛,“怎麽會……”


    種南潯歎息道:“你知道你和你的對手生死搏鬥,自己手中的劍突然不聽使喚,是一種什麽感覺嗎?”


    “不知道。”


    “那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


    “大概……會死吧。”


    種南潯點點頭,“任鬆鶴,就是這麽死的。”


    “而我,在裴旻先生出劍的時候,手中的劍,也不聽使喚了。”


    “一劍,隻一劍鶴唳九霄,還沒有碰到我,我就已經握不住了。”


    “我認輸了,裴旻先生說我練劍的路子出了問題。凡是劍道,練得就是意、氣二字,我空有劍意,卻無氣勢。”


    “裴旻先生說,二十年前我殺死任鬆鶴初入歸真境時,劍意尚且未能領悟,但劍氣卻是初具雛形。隻是這十幾年來無人能與我交手,加之又過慣了富貴日子,心中那一抹少年心氣早已被消磨殆盡,因此始終得不到劍道真諦,困於歸真境整整二十年。”


    “那您這是……”


    “裴旻先生讓我留在這,每隔三天便會與我交手一次,讓我拋棄之前練劍的所有路子,重新培養劍之意氣。”


    “這算是重新學劍。”


    李心安點點頭,“還有讓您免費幹活。”


    種南潯白皙的臉瞬間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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