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平怔了一下,張冠清八年前曾徹夜觀星預言大唐有難,影響國祚傳承。這件事隻有寥寥幾人知道。


    “你說命主晦暗不清你看不透,但是卻能在裴旻身上看到一絲命主的影子,所以你把鑄劍爐交給了裴旻……你是說,如今鑄劍爐的損毀,與命主有關?”


    張冠清點點頭,“裴旻,很有可能是在為命主鑄劍。”


    陳思平道:“觀星之術我雖然不擅長,可也算略知一二。當年你說大唐有難之後,我聯和了幾位師兄和各位觀主也曾登上天柱峰徹夜觀察星象,卻未曾發現星象有異。師兄,你確定當年你沒看錯?”


    武當掌教搖了搖頭,“如此大事,我怎麽會看錯。”


    “可是,既然是影響國家危亡的大事,怎麽能把他交由江湖,總要上報朝廷的啊。”


    張冠清轉過身,看著自己這個一向激進的師弟,歎了口氣,道:“師弟,你當真看不出來?如今的朝廷,早已不是高祖太宗時期的朝廷了!”


    “命主之事,你看不出來,俞彤他們看不出來,你覺得朝廷的欽天監能看得出來?他們每年每月每日的觀星都會記錄在冊,我們現在上報,在他們看來,就是妖言惑眾!”


    “朝廷正愁找不到理由收拾我們,上報朝廷,那就是把武當往火堆裏推啊。”


    陳思平沉吟不語。


    半晌,他終於是臣服於掌教師兄的說辭,隻是還有一點不安:“師兄,把天下及武當的安危全係於命主一人身上,是否還是有些不穩妥。世事無常,若是他一旦出現意外,那……”


    武當掌教張冠清眉眼含笑的看向先前小道童與年輕道人離去的方向,“所以,我們得為武當找好退路啊。”


    陳思平扭頭看了一眼,歎道:“景峰的天分確實不錯,成為武當掌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隻是你覺得以他那個比你還不著調的性子,能挑的起武當掌教的擔子?更何況,他也不能服眾啊。”


    “他要是想當武當掌教,他自然能當好。要想服眾,他自然有讓武當眾人誠服的辦法。”


    “隻是,他不願意。”


    張冠清歎了口氣,“回舟這個大徒弟,脾性是真的摸不透啊。”


    “那你的意思是……景寧?”


    張冠清笑著點點頭。


    “你瘋了!”陳思平幾乎忍不住就要給這個掌教一拳,“景寧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你讓他去當武當掌教?”


    “我說的又不是現在。”張冠清忙安撫住暴怒的師弟,“十年後,二十年後,景寧會超越當年的你,超越當年的我,超越現在的景峰。”


    “你要等二十年?”陳思平驚愕道,他走上前握住師兄的手,聲音有些顫抖。


    “可是你現在的身子,哪裏還能堅持那麽長時間。”


    “所以啊,我要迫不及待的開始挑選新掌教了。”張冠清嗬嗬笑道,“景峰俗心未了,最在意的,就是他師傅回舟和他師弟景寧。我要告訴他,景寧會是隔代的武當掌教,這樣一來,他自然會繼任下任掌教給師弟鋪路。”


    “五年,我最多還能堅持五年,這五年裏我會給武當鑄劍一把,同時把景峰派下山遊曆江湖,了卻俗心。我死之後,景峰回山繼任掌教,換你下山尋找命主。景峰擔任十年掌教,再換景寧下山遊曆江湖。等他回山之時,就是天下大亂的時節了。”


    張冠清一臉悵惘,“希望這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孩子,能撐得起風雨飄搖的武當吧。”


    他一步踏出,卻是一步千裏,轉瞬行至了天柱峰觀星台,看著腳下雲遮霧繞,聽著耳邊鶴唳悠揚,他心裏說不出的感慨。


    陳思平姍姍來遲,他緊趕慢趕,以歸真境修為趕來猶自是滿頭大汗。看著這個早已超脫天人的師兄,陳思平罵了一聲:“他娘的,你現在還是不是人!”


    “你現在,把我掛在祖師堂牆上都沒有任何違和。”張冠清打趣道。


    “我出生在長安,自小無父無母,跟著一個老乞丐,每日討飯。”張冠清突然沒來由的說起了往事,陳思平沒有打岔,走到師兄身邊靜靜聽著。


    “七歲那年,我遇到了師傅。他告訴我,要帶我去一個好地方,我那時候以為他是拐賣孩子的,死活不跟他走。師傅告訴我,長安以南有武當,那裏四季如春,鳥語花香,有漫山遍野的橘子樹,有真武大殿,有天柱峰,沒有欺淩,沒有寒冷,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再也不用擔心冬天該怎麽過。”


    “我跟著他到了武當,這一待,就是六十年。”


    “這六十年,我不後悔。”


    張冠清突然哽咽起來,這個老人的肩膀抖動的厲害,陳思平輕輕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安撫著自己的師兄。


    “師弟,我不想死啊!我還想一直留在武當,看著那些孩子們長大,看著橘子樹一年紅過一年,看著大唐盛世太平,看著武當祖庭興盛……”


    陳思平終於是忍不住淚如湧泉,他哽咽道:“那能怪誰!誰他媽讓你進境這麽快,超脫天人注定要兵解,你但凡愚笨一些,就能在武當待一輩子。你……太聰明了呀……”


    師兄弟二人相顧無言。


    “傳信龍虎山,請張子峰掌教來一趟。”張冠清止住淚水,恢複了往日神色,“道教兩座祖庭情況都不容樂觀,我兵解之前,一定要與他談一場的。”


    ……


    常玉灰頭土臉的從燃燒著的廢墟裏高高舉起那兩把劍,朗聲道:“師弟,你的寶貝。”


    李心安趕緊跑過去,一個縱步躍至他麵前,看的裴旻眉毛直跳,心裏直犯嘀咕:難道這孩子適合練輕功不成?


    “師兄,給我!”李心安踮起小腳,但也隻能夠到常玉的前胸。常玉反手握住劍,雙臂下垂將兩把劍交到了李心安手裏。


    大唐劍聖的小徒弟,如願以償的獲得了他垂涎已久的佩劍。


    李心安揮舞了兩下,倒是沒多少不合適,隻是……有點沉。


    而且還有點醜。


    那兩把劍隻是空有一個劍刃劍身與劍柄,而且因為埋在了廢墟中的緣故,整個劍身都是呈現出黑漆漆的顏色。既沒有雕龍畫鳳,也沒有安置上華麗的劍鐔,更不要說迎風飄揚的劍穗。


    李心安曾見過種南潯的佩劍,黑鞘長劍,劍身卻是宛若流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劍柄是由漢白玉石雕刻而成,劍身上雕刻著漂亮的紋路,李心安曾經問過是為了什麽,種南潯回答一是美觀,二是殺敵之時便於排血,不至於鮮血粘稠粘在劍身上。


    李心安就想擁有一把種南潯那樣的佩劍。


    自己手裏的這兩把,實在是難以稱心如意。


    裴旻瞧出了李心安的苦惱,遂說道:“常玉,你去把這兩把劍清洗一下,心安吳鄉,你們隨我進屋。”


    李心安乖巧的把劍交給師兄,吳鄉卻是吃了一驚,自己一個下人,作為少爺師傅的裴旻先生為什麽會特意叫上自己呢?


    他也顧不上疑惑,少爺已經跟著裴旻先生快要走進屋了,吳鄉隻得慌不迭跟上。


    “坐。”裴旻的房間內,他招手示意兩人坐下,並親自倒了兩碗茶水,遞給李心安與吳鄉。


    吳鄉紅著臉連連推辭,李心安也是不解的問道:“師傅,你這是幹什麽?”


    裴旻搖搖頭,“等你師兄把劍送過來。”


    三人遂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常玉拿著清洗完畢的兩把劍走了過來。


    裴旻接過劍,放在桌上,示意常玉也落座。


    大唐劍聖的大弟子一臉錯愕,他跟了裴旻十幾年了,很少有見到裴旻有如此嚴肅莊重的時候。


    種南潯的白衣弟子早已離去,全萬仇也識趣的帶著不良人離開,這座院落中,隻有他們四個。


    李心安敏銳的覺察到氣氛有些微妙,但他也說不清到底是因為什麽。


    “心安,你覺得這兩把劍如何?”


    裴旻打破了沉默。


    李心安撓了撓頭,“除了有點沉,揮舞起來還是很順暢的,就是……太醜了!”


    他接著說道:”我之前看過種先生的佩劍“蒼水”,那把劍是真的漂亮。還有師兄之前的那把“幹戈”,也有一種古樸的味道。至於這兩把……”


    李心安搖了搖頭,惋惜道:“一言難盡。”


    裴旻莞爾一笑,“人靠衣裝馬靠鞍,劍,也是如此。”


    “您的意思是……”


    “剛剛鑄造出來的劍,自然沒有那麽多漂亮裝飾。鑄劍師隻管鑄劍,其餘的工作,則要交給專門的工匠。”


    他頓了頓,道:“長安三畿之地,好工匠有的是。東南通濟坊,大唐西域南疆的各大工匠都匯聚於此,其中,就有一位江湖神匠——孫文登。”


    “神匠?”李心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


    “專門為常人之所不能為,他曾經,是墨家外姓門徒,後來因為貪圖墨家內門不傳之秘,失手殺了同門,被破麵毀容,逐出了墨家。此後流落江湖,成為了七殺劍廬的客卿。”


    “七殺劍廬?”李心安驚訝道,“他們不是從不招收外姓人嗎?門下弟子全是劍南道劉姓,怎麽會有他一個姓孫的客卿!”


    “那就不為人知了。”裴旻搖搖頭,“七殺劍廬近些年來逐漸落寞,他就離開了劍南道,到了長安。我與他有舊,入京之時也去拜訪過他。這兩把劍,以及你師兄的“止戈”,都交付給孫文登,必定會讓你滿意。那時候,你就不會再羨慕種南潯的“蒼水”了。”


    李心安興奮的點點頭,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那不輸於種南潯的佩劍了。


    常玉卻是皺起了眉頭,出生道:“師傅,以師弟的天分資質,明顯是適合連單劍的,你為何為他鑄劍兩把?”


    此言一出,李心安麵色由興奮轉為了疑惑,他看到常玉是雙劍,又得知裴旻鑄劍鑄了兩把,還一直以為裴旻門下練的就是雙劍的路子。


    聽常玉這句話,此時還另有隱情?


    裴旻歎了口氣,說道:“剛才在外麵,我正要說此事。想了想,還是等他們都離開,咱們自家人說比較好。”


    他注視著小徒弟的眼睛,道:“心安,這兩把劍,有一個不是給你的。”


    “有一個不是給我的?”李心安眉宇間湧上一絲不解,“那您是給誰的,我還有一個師兄?”


    “那倒是沒有。”裴旻笑著搖搖頭,視線轉向了另一個人。


    “那是送給吳鄉小友的。”


    吳鄉!


    李心安順著師傅的目光看過去,吳鄉一臉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道:“給…給我?”


    他哭喪著臉,“裴旻先生,您別拿我開玩笑了,我怎麽配拿您的劍啊!”


    裴旻搖頭道:“哪裏有什麽配不配,你是心安的…好友,他有的,你自然也有。一爐雙劍,贈予你一把,便是結個善緣。”


    吳鄉還想再說什麽,李心安一把拍了下他的手。吳鄉扭過頭,卻看到少爺一臉激動。


    “少爺……”


    “吳鄉,師傅都說要贈予你了,你怎麽還是這麽不識趣。嘿嘿,咱們兩個說好要一起闖蕩江湖,我執劍,你自然也應該有。原本我還苦惱去哪兒給你弄一把呢,這下好了,師傅給你鑄了,這可是天人境高手所鑄的寶劍,傳出去能引得整座江湖都不得安生的好東西,你還不快收著!”


    吳鄉小聲說道:“少爺,你……願意?”


    “我有什麽不願意的。”李心安展顏笑道,“你我二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吳鄉把視線轉移到桌上那兩把劍上,由於洗去了劍身上的汙垢,此刻劍身正閃著錚錚寒光,攝人心魄。


    他終究是埋藏不住自己眼底深處的那份熾熱,誰家少年不幕風流?在他看到李心安拿到這兩把劍的時候,他多希望有一把能是自己的。


    隻是沒想到,這無心無意的願望,到真成了事實。


    耳邊好像有人在說,拿起來,拿起來……


    吳鄉紅著臉,眼裏噙著淚,從座位上站起跪倒在地,道:“多謝少爺,多謝裴旻先生!”


    他衝著二人,連連磕起響頭,李心安讓過身,讓吳鄉行的禮全在裴旻的身上。


    “可以了,你想磕死自己啊。”李心安看著吳鄉一副不磕死自己誓不罷休的架勢,笑罵著把他拉回了座子上。


    “對了師傅,師兄的“幹戈”與“止戈”都是您給取的名字,那這兩把劍您取了名字沒有。”李心安問道。


    裴旻說道:“為師小時候遍覽古籍,最佩服的,就是戰國義士聶政。原本為一屠狗之輩,得韓國大臣嚴遂青睞,待母親去世後,為報知遇之恩,隻身闖入戒備森嚴的相國韓隗府,殺死了韓隗。之後為了不牽連嚴遂,毀容自殺。”


    裴旻笑了笑,咂道:“這是我之前最向往的江湖義氣啊!”


    “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李心安不由自主的念出了這個千古名句。


    “不錯!”裴旻讚賞的點點頭,拿起那兩把劍,一左一右,遞到了李心安與吳鄉的眼前。


    “為師給這兩把劍分別取名:白虹,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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