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的時候,下起了小雨滴。


    秋天就是這樣,時不時的下個雨,讓人能夠在繁忙之中短暫的休息一下。


    但有人卻顧不上欣賞這綿綿秋雨,他們要顧著逃命。


    “師妹……”唐風被架在那女子的肩上,虛弱的道:


    “慕容白還在後麵,我感覺的出來。許桉、華萊陽、陳式、王子安他們都沒回來!都死在了慕容白的手上!”


    唐風淚流滿麵,“徐師兄死了,李師兄也死了,剩下的師弟們也都死了!就剩下你我和陳師弟了,你們又何必再帶著我一個累贅!”


    “……扔下我,逃命去吧。”


    “大師兄你胡說什麽呢!”兩人身旁,一個比那女子還矮上一頭的少年說道:


    “你是我們未來的大家長,誰死,你都不能死!”


    他轉頭看了看身後,密林之中,慕容白那宛若白無常一般的身影若隱若現。


    唐風在和女子幾人匯合後,他們動用了在長安的關係,馬不停蹄的出了城。


    本以為慕容白會就此被阻攔在城內出不來,以防萬一,他們還每隔二裏地留下了一名殺手。卻不料兩個時辰過去了,一個人也沒回來。


    慕容白的強大,超乎了他們的預料。


    “大師兄,小師姐,你們說,我哥死的時候,肯定很爺們兒吧。”


    少年笑嘻嘻的道:“他常說,咱們做殺手的,一輩子見不得人,唯一能夠光明正大的時候,就是死的時候。”


    “陳師弟……”唐風愕然的張大了嘴,“別……”


    “小師姐,帶著大師兄去找那個人吧。”少年陡然停下腳步,雙腳深深陷進被雨水浸濕的泥土裏,他抽出腰刀,回身攔在路上。


    “我和我哥從小無依無靠,是屠生樓救了我們。這些年我們殺了少說也有幾十個人,現在我哥死了,還了他的債,該輪到我了。”


    唐風別過頭,想要竭力看清少年的背影,但卻被女子死命的按住頭,她忍住哭聲,冷冷的道:


    “師兄,你要想的是活下去,其他人都是可以舍棄的棋子,包括我。不要為了陳師弟傷心,為了你,死的人還會有很多,有很多人要你親自殺死,不管你願不願意,這是你的命。”


    女子輕聲道:“我把你送到青龍寺,師傅說度嚴禪師欠他一個人情,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幫我們,但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


    “不要……”唐風喃喃道,“你不能死,我把你當成我親妹妹的,哪兒有當哥的讓自己妹妹去死的?”


    “我也不願意死啊!”女子淚珠滾落臉頰,她哽咽道:


    “可對麵是那個慕容白啊!我們所有人在這裏都贏不了他,更不要說殺他了。海師叔在這裏的話,說不定還可以抗衡,但……”


    她說不下去了,縱起輕功全力趕路。


    身後傳來的一聲巨響清楚的告訴他們,陳師弟也死了。


    “師兄,我錯了,我不該接下趙大人的請求的。”女子輕聲道。


    “不怪你。”唐風突然冷靜了下來,他仰起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呢喃道:


    “怪我,是我自作聰明了。本來以為這會是打響屠生樓名號,又能把皇孫府拉下水的一石二鳥之計,但想不到,卻是引狼入室,引火燒身。”


    “師妹,到了青龍寺,度嚴禪師若是不願意收留,你我就不必再逃了。”


    “青龍寺西麵有一處懸崖,我來長安之時特意去查看過,懸崖高百尺,下麵是一條河,我們跳下去,說不定能博一線生機。”


    女子輕輕搖頭,眼神堅定:


    “不會的,我不會帶著你跳崖的。”


    “度嚴禪師若是不留你我,我就逼著他留!青龍寺怎麽說也有十幾口人,我就不信,他佛門慈悲為懷,連門下僧眾的性命都不顧了?”


    唐風聞言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你長大了。”


    ……


    李心安無精打采的的騎在馬上,任由“翻雪”隨便走著。


    他沒有什麽特別想去的地方,從未有過的無聊鋪天蓋地籠罩了他。李心安看著那座雄偉的城市,卻生不起半點回到那裏的心思。


    這也許不是無聊,而是失望。


    “翻雪”溫順的馱著他沿著山路而下,李心安環顧四周,也不清楚周圍這是哪裏。他的神誌忽而清醒,忽而迷茫,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身處一片陌生的地方了。


    李心安掐斷阻攔他視線的枯枝,騎馬走出密林,來到高處山崗,還不待他看清周圍,遠處就突然傳出一聲悶響。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異樣味道,這股味道,李心安熟悉的不能在熟悉了。


    當初在長生教總壇的地下,他曾親手用這個東西炸塌了隧道,將長生蠱的秘密永遠深埋在了地下。


    這是火藥!


    李心安瞬間清醒了過來,危險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望向煙塵飄起的地方,那裏,隻怕是發生了苦戰。


    白木頭,會出事嗎?


    李心安剛想縱馬馳下山坡,眼睛的餘光卻突然瞥到,在山坡下的山路上,一個女子正架著一個男人,飛一般的往東而去。


    李心安這才發現自己在什麽地方,從這裏往東,是青龍寺。


    “他們去青龍寺幹什麽?”


    李心安眉頭皺起,扯了扯韁繩,“翻雪”緩緩走下山坡,道路的盡頭,也正好奔來一人。


    白衣蒙塵的慕容白驟然停在李心安的馬前,驚訝的打量著他:


    “李兄,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我去找了趙守綱。”李心安道,“先不說我,你這是?”


    他驚訝的指著慕容白肩上扛著的那個少年,少年青灰臉色,昏迷不醒,的右臂已經消失不見,鮮血染紅了慕容白的半邊衣服。


    “一言難盡。”慕容白瞥了一眼肩上的倔強臉龐,歎息道:


    “他身上帶著火藥,我的本意隻是想把他打暈,卻不料他竟是想趁著我欺上前的時候想和我同歸於盡。”


    “我雖然躲避的及時,但也來不及救這個孩子。斷了一臂,我已經點了穴道止住了血,現在把他送回長安會耽誤正事,恰好前麵就是青龍寺,我打算先把這個孩子送到度嚴大師那裏,再去追唐風和那女子的蹤跡。”


    “我先前在山上,看到他們兩個也是朝著青龍寺的方向走去了,不知道有什麽打算。”


    “你看到他們了?”慕容白不解的問道,“為什麽不出手攔下,唐風身受重傷已經無力再戰,那個女子不是你的對手。”


    “我……”李心安剛想開口,腦海中卻不自覺的浮現出趙守綱決然赴死的景象。


    看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慕容白皺了皺眉,歎道:


    “算了,你肯定又憋著什麽壞水。”


    李心安無奈苦笑:“我有這麽陰險嗎?”


    慕容白把肩上的少年小心翼翼的放到李心安的馬上,“你若是有別的事情,就先帶著這個孩子回長安吧。不過十四五的年紀,可惜了。”


    李心安揉了揉少年的腦袋,輕輕拂去他身上的泥土,笑道:“這個孩子會是個好苗子,斷了一臂,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我不是說的這個。”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李心安輕聲道,“可這是他的選擇,男人堂堂正正的選擇,我們沒有感歎的憐憫的資格。”


    他兩腿輕夾馬腹,馬兒低聲嘶鳴,沿著山路走了起來。


    “你不回長安了?”


    慕容白盯著李心安的雙眼,意外發現,對方的眼睛空洞無神,像是籠著一層迷霧,這不應該出現在李心安的身上。


    “發生了什麽?趙守綱逃了?”


    “沒有。”李心安輕輕搖頭,緩緩吐出一口鬱氣,惆悵的說道:


    “白木頭,你想聽聽趙守綱的故事嗎?”


    ……


    時氣已至十月中旬,天氣轉涼,冷風刺骨,這些日子已經沒有多少人來青龍寺喝粥了。


    有些人是還沒來,有些人是再也不會來了。


    眼見著喝粥的人數一天天肉眼可見的減少,青龍寺的小沙彌慧心愁上心頭。


    “住持,這些天已經沒什麽人來了,秋天就這麽冷了,冬天肯定更過不下去了,長安又要凍死不少人了。”


    “隻管做事,不違本心,其他的,自有佛祖庇佑。”青龍寺住持度嚴笑道。


    兩個人,一大一小,一老一少,站在青龍寺破爛的大門前,身旁的粥蓬隻有兩個年輕僧人掌著勺,但卻沒有一個人來。


    “住持,這雨眼見著下大了,我們還是回屋吧。”小沙彌用破舊的僧袍蓋住光溜溜的腦袋,說道。


    “再等等,也許就會有人來了。”度嚴禪師靜靜的看著小雨,任由雨滴打濕自己的僧袍。


    小沙彌嘟著嘴,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老老實實站在住持身邊。


    寬大的僧袍把他的小腦袋瓜嚴嚴實實的蓋了起來,僅剩下兩隻耳朵露在外麵。


    雨中靜謐,滿天之下好像隻剩下了淅淅瀝瀝的聲音。小沙彌突然覺得這種聲音分外好聽,從來沒有過的好聽。


    他悠然自得的聽起雨聲,這一刻,慧心總算是明白了那些文人墨客為什麽把賞雨當成高雅風趣。


    小沙彌分蒙著臉,什麽都看不到,但是他的眼前好像出現了一幅畫,東邊日出,西邊雨,雨滴從樹葉上滑下,滴到水潭裏,濺起陣陣漣漪。


    可是靜謐的雨中突然被什麽東西打破了,慧心腦中那一副美好的景象轟的破碎,那道漣漪突然化作漆黑的洞口,飛速的旋轉起來,要把慧心吞噬進去。


    小沙彌驚呼一聲,肩膀突然被一張厚重有力的大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慧心吃痛,眼前的幻想卻也隨之消失不見。


    映入眼簾的,依舊是小沙彌從小看到大的那副景象。


    “阿彌陀佛……”小沙彌趕緊念起經文,隻當自己剛才是夢魘了。


    度嚴禪師卻是愁眉緊鎖,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他緩緩撫摸著小沙彌的腦袋,抬頭看向雨幕之外。


    一男一女,趟著泥路,跋涉而來。


    “住持,有人來了!”


    見到有人冒著大雨還來青龍寺,小沙彌也顧不上念經,高興的叫了出來。


    “是緣,還是禍……”


    “什麽?”慧心歪著腦袋,沒聽清度嚴在說什麽。


    那兩人終於是趕到了青龍寺的門前,秀麗的女子“噗”的一聲跪在了泥裏,喘息道:


    “屠生樓弟子,請度嚴大師救命!”


    唐風咬著牙跪在師妹身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度嚴禪師歎道:“唐清淮交代的嗎?”


    “家師說過,在長安若是蒙難,大師會出手相助。”


    “你們,可是犯下了官司?”


    “這……”女子一時語噎,他們幹的行當就是殺人,度嚴也應該清楚,怎麽會問這個問題。


    “不是。”唐風終於出聲,咬牙道:“後麵是朝廷的走狗。”


    度嚴歎道:“欠的人情,總得要還。”


    “如此,便隨我來吧。”


    粥蓬裏的兩個年輕僧人收拾好,便攙扶起唐風和女子。小沙彌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接引著他們往寺內走去。


    女子掙脫開僧人的攙扶,重重的磕了幾個頭,再抬起時,臉上已經布滿泥漿。


    “師妹!”唐風咬牙道,“我求你了,進來!”


    女子不顧唐風的哀求,看著度嚴禪師,凝重的道:


    “小女子殺蘖深重,不敢沾染佛門寶地。還請大師好生照顧我師兄,等我師傅前來。”


    “他要來了嗎?”度嚴愕然道,旋即點點頭。


    “施主既已有了決心,老衲不便挽留。施主還請保重。”


    “師妹!”唐風瞪大了眼睛,血紅充斥著他的眼球,還想再說什麽時,兩個僧人已經架著他走進了寺裏。


    青龍寺的大門緩緩掩上。


    淋著秋雨,女子冷淡的抹了一下臉,看著來時的路,雨聲之中,傳來輕微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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