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芊音的刀到底是沒找到,場外的這些小巧合也隻是知情者的氣氛小調料。


    畢竟蘇白的兩小段唱詞,是把曲中的“阿九”那聲色動人至勾魂奪魄的絕美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引人遐想聯翩。


    這時,眾人再偏頭一看現場的這個“阿九”,好嘛,完全不需要想象力了,模板都有現成的!


    一張清純絕美初戀臉,唱起歌來也是天籟之聲蕩人魂,都不能說相似,完全就是一毛一樣嘛,一時間笑聲根本就控製不住。


    玩笑歸玩笑,拋開這些莫名巧合的小笑料,觀眾們再往下聽下去就知道了。


    這首曲子並不是“公然撩妹”,而是以知己的口吻,在奉勸一個叫阿九的當紅歌妓從良,盡早脫離苦海。


    “知否月不常圓花易落,快活風流非長幸......我勸你求簽拜佛,應該問番紙自身。因為年紀會漸高,容貌會漸退,從前恩客會變作陌路之人。”


    “知否黃金難買寸光陰,樹高千丈何須問,人無歸結,好極都是閑聞。你把世界慢慢想真,喉就會哽咽,酒壺拈起,眼淚粘喉吞。”


    “......”


    句句良言,直戳心窩,再加之地水南音那哀婉的行腔,略顯蕭瑟單薄的古箏琴韻,更是平添了幾分有口難言的苦澀,讓人心中感慨不已。


    在那個年月那種場合裏,伶人的性命輕於草芥,不論是當紅一時的阿九,或是其他姿色平平的歌妓,或地位更加低下的瞽姬,都難逃苦楚的命運。


    尤其是那些瞽姬,她們有些是天生盲眼,無生存技能,便學曲賣唱。


    一些年紀較小,隻賣唱不賣身的盲妹,被稱“琵琶仔”,委身求生存的瞽姬被稱為“禾蟲”,時人把包養瞽姬稱為“燉禾蟲”,可見其命運的卑微。


    天生盲眼的還能怪命不好,最慘的是那些被人下毒手致盲的瞽姬。


    畢竟隻要乞討有錢途,街上的殘疾兒童就會變多,耗子藥的價格上漲了,就會有人開始養老鼠,華爾街無新鮮事。


    鴇母會用各種手段“拾回”棄嬰養大,以母女相稱,教其唱曲,為了更徹底地控製養女,喪盡天良的鴇母會用銀針挑瞎女孩雙眼,逼其淪為瞽姬,賣唱又賣身。


    “至慘兩條生臂藕,抱完佬仲抱琵琶”,簡短的一句粵語詩裏,是訴不盡的悲慘與血淚。


    所以,曲中正當紅的“阿九”,某種程度上算是過得很好很風光的了,但她眼前這種“好風光”注定是一時的虛幻。


    若是她自己渾然不知其中險惡還飄飄然的,等到那短暫的“風光”一過,再後悔都已經來不及。


    很明顯,曲裏的歌姬“阿九”就是太年輕還沒看透,沉溺在眼前虛幻的輝煌璀璨中無法自拔,因此歌者才會如此這般苦口婆心的去勸。


    曲子讓人聽得心裏莫名苦澀也是因為這,畢竟良言苦口,所以往往是勸人的那個最受傷,道理說盡未必有效果,搞不好還惹人反感。


    “妹呀,你想透不曾你知否多少癡男,為你賤視封侯印,知否情到深時會恨更深,總之花債未完都非福份。休再混,望你脫離苦海,好過我步上青雲。”


    在蘇白悠遠綿長的吟唱中,曲子緩緩落下。


    曲中“阿九”到底有沒有聽從勸告,她最後的命運到底如何無從知曉。


    但是在現場不絕於耳的掌聲與歡呼聲中,現實的“阿九”是借著給倒茶的名義,上去暗暗的給蘇白來了兩腳,逗得全場哈哈大笑。


    “唱得好啊,唱得太好了!”


    許老先生心情激動的站了起來,手掌都要拍爛。


    靜心欣賞完這一曲《除卻了阿九》後,讓他動容的地方,已經多到了數不過來。


    且不說其他的,僅是能見到一個年輕人在唱南音,聽著他那年輕的聲線,便已經是感動得熱淚盈眶了。


    畢竟在今人的印象裏,唱民間曲藝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者,不管是什麽曲藝,那嗓音聲線都應該是蒼老的,似乎隻有蒼老的聲音聽起來才對味般。


    其實哪是這樣,無論唱什麽,年老體衰的老人都是比不過年輕人的。


    而這種錯誤的印象產生,恰恰是說明了民間曲調的沒落,已經沒有年輕人的聲音了,隻剩下一群老頭子還在苦苦支撐。


    所以,能見到一個年輕人用他年輕的聲音唱著被人遺忘的老舊歌謠,心中便已經被感動瞬間填滿了。


    一旁的兩位粵劇名家林群和彭慧也已經控製不住自己心中的震撼。


    盡管已經看過之前的錄像,知道蘇白的技藝高超,但現場聽了後還是忍不住心中的陣陣驚歎,興許自己記憶中的一些地水南音大師,都未必比得過他......


    而更讓他們驚喜的,則是這首曲子的歌詞。


    “好厲害,地水南音唱得好不單止,這首曲子還真的像是粵謳的詞啊。”


    林群先生激動的對在這方麵了解比較多的彭慧說道。


    “不,我覺得不是像,這就是。”


    彭慧搖搖頭,想了想後又接著說道:“雖然我沒聽說過這首曲子吧,而且相比較其他的粵謳唱本似乎也有點太長了,但這文詞的韻味和特點確實就是粵謳無疑!”


    南音和粵謳的歌詞特點是很好分辨的,第一個特點當然就是長短不同。


    南音的唱本是很長的,粵謳則相反,基本都是短歌,一般就八句十句就唱完了。


    事實上,《除卻了阿九》這首曲子在粵謳裏算是大長篇了,很少見的,所以彭慧還猶豫了下。


    第二個則是兩者唱本的內容和主旨了,雖然乍看之下都是多為一些風月場合上的事,但區別是很大的。


    粵謳不像南音那樣,隻是唱唱癡心女子遭遇薄情郎,而是會以警醒世人為目的,帶著批判的眼光,將著眼點落在造成青樓女子不幸的社會原因,更關注群體的命運。


    所以,彭慧聽完後,就確定這是粵謳無疑。


    而這也是蘇白為什麽要提前說明這是粵謳,省得這群大佬們聽完發現問題,還得問一次......


    最關鍵的是,南音的唱本都太長了,動不動就一個唱本幾小時的,蘇白虛弱的小身板扛不住。


    選首粵謳裏的長篇,用地水南音來唱,時間七八分鍾左右,就很完美。


    稍作休息,喝口茶水後,蘇白繼續。


    “好,我們繼續,大家都知道,南音說唱有很多不同風格流派,那剛剛是唱了地水南音,接下來我們再玩點別的,來一首粵曲南音。”


    蘇白一句話,就將全場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回來。


    “粵曲南音”


    楚芊音蹙起了眉頭,充分發揚不懂就問的學習精神,噠噠的就溜到彭慧老師跟前蹲下問道:“彭老師彭老師,什麽是粵曲南音啊,跟地水南音有什麽不同”


    “喔,首先南音說唱是大致分為地水南音和戲台南音兩類,而以前一些唱粵曲女伶也會將南音曲調單獨演唱,但是她們的唱法和瞽姬並不相同,粵曲女伶很多時不自覺地會滲入梆、黃腔口,可以稱為‘粵曲南音’。”


    彭慧老師摸了摸她的腦袋,笑著解釋道,“當然了,兩者的區別還有很多的,一下子也說不完,你等下聽完後試著找找看”


    “嘻嘻,好!”


    楚芊音開心的一口應下,還是直接問這些老師靠譜,蘇白那家夥根本就指望不上!


    “接下來我要唱的曲子叫做《癡雲》,老樣子,學人唱下,唱得不好,還望各位多多諒解!”


    全場聚焦中,隻見蘇白說完後,沒有像上一首那樣說來就來,而是閉上了眼睛,連續幾個深呼吸,緩緩的調整了起狀態。


    看到蘇白竟如此認真的準備,熟悉他做派的老人家們的心都瞬間提了起來,大家都很有經驗的了,這小子肯定是要放大招!


    “噝,看樣子,這首歌必定是不簡單啊,得留神!”


    權伯和鄧伯對視一眼後,又附到許老先生的耳畔提醒道。


    許老也感受到了,心中喃喃的默念著這曲名,癡雲又是一首沒聽過的曲目,看蘇白這麽認真就感覺此曲難度可能很大。


    事實上這首曲子不僅是難度很大,而且在蘇白前世它的意義也很重大。


    難度大,是因為此曲打破了當時粵曲傳統的規範,創出了長短句格,因此難唱。


    意義大,是因為原唱“小明星”鄧曼薇很年輕就染上了肺病,體質很弱氣息不足一開始根本唱不了,但她又深愛此曲文詞典雅,立意含蓄,覺得“清麗脫俗、句句新穎,唱來如誦詩詞。朗誦到南音一段,更感音韻鏗鏘。”


    她為了練好那段三百多字的南音,專門研習南音瞽師鍾徳的唱腔,反複聽南音《祭瀟湘》,終得其神。


    以腔就詞,以情帶聲,一曲《癡雲》唱出,奠定了此後在整個粵省曲藝和粵劇界眾多唱腔流派中,造詣最深、成就最高的唱功藝術“星腔”的基礎。


    所以,蘇白當然得認真專注點,把狀態調整到最佳好好唱。


    觀眾們望眼欲穿,好不容易,才等到蘇白調整好了狀態,緩緩的睜開眼睛。


    隻見他從容的起板彈箏,依然是大家最熟悉的那段南音前奏,緊接著,一段婉轉悠長的絕美女聲詠唱傳出。


    “思往事,記惺忪,看燈人異去年容。可恨鶯兒頻喚夢,情絲輕嫋斷魂風......”


    素雅天然的嗓音,跌宕流暢的腔韻,仿佛是女子以慧心織成柔媚之歌絲,再從其鶯喉縷縷吐出,百轉糾纏。


    一霎間,聽眾隻感覺周遭一切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了自己怦然的心跳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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