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伊烤麵包的手法是公認的上佳,先把一塊小餅貼上去試溫,待餅皮燒得紅中帶黃,還有點點焦斑時,是最好的火勢,因麵包比餅更難受熱。


    和其他力氣大的小夥一下把百幾個麵包擺進去,拿長柄麵包鏟將麵包翻身,滾燙的烤爐,通紅的爐壁,不斷冒出的煙氣把晨伊烘出熱汗。


    忙了整整一個上午,終於到了交班的時候,大概烤了上千個麵包,晨伊沒有細數。


    交班前,晨伊特意拿餘溫烤完洛梅阿的麵包,能烤得軟些。


    “一、三...六,才六個麵包。”看來她是來體驗生活的,這點晨伊並不意外。


    烤爐價格昂貴,維護費時間一久也高得驚人,而公共烤爐很久才開一次,往往一次要烤很多。


    洛梅阿拎來的麵包,篩掉的麥麩也比別人多,離白麵包也不遠。


    晨伊把自己那份裝回籃子裏,她那份疊在上頭。


    烤爐外,那些送來烤麵包的婦女們圍在樹蔭下談天,真教徒一圈、異教徒一圈,洛梅阿站著,同那幾個坐在樹根上的異教徒講經。


    “祂座下的天使說,‘要守和平的,不是拿鐮犁的,而是執刀兵的,因要明悟的,不僅是愚鈍的,更是聰慧的,人以水土造的軀,需為和平之義而舉刀兵...’”


    每講一句,她便轉動手裏頭的頌珠,講的大概是《和平講義》裏的箴言。


    晨伊這下犯難,男人本就不好去婦女那裏,何況是異教徒。


    無奈下,他隻好找上相熟的艾米奶奶。


    “呀,你要托我把麵包給那胡椒姑娘。”艾米奶奶掃了眼籃子,“這可真白啊,是個金貴姑娘。”


    艾米奶奶也聽過胡椒姑娘的名頭,看看晨伊,又看看秀發隨風飄搖的洛梅阿,若有所思。


    “一把年紀了還要替人說媒啊。”艾米奶奶咕噥一句,笑了。


    晨伊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艾米奶奶把籃子拎了過去,沒同那些異教徒交涉,逮住洛梅阿,交代了幾句,麵包就到了洛梅阿的手裏。


    她揚起臉,那雙嬌豔的眸子移了位置,幾個異教徒彼此麵麵相覷,主祭之女在看一個真教徒。她們心照不宣地默念祈禱的經文。


    晨伊打了個手勢。


    洛梅阿猶豫下,還是點了點頭。


    偏轉過頭,她轉下念珠,又念上了《和平講義》,解釋經句。


    待婦女們分了烤爐房的麵包,紛紛互相告別,烤麵包的小夥們留下一個看住烤爐的火,下午還要烤,暫時不能熄。烤爐不是很禁用,要是壞了,需要維修好幾天。


    晨伊隻是上午那班,可依舊等到幾乎所有人都離開。


    那些聽她講經的異教徒也走了。


    正是正午,太陽染上瘟疫似的秋瑟,陽光不毒,蕭瑟的風下,神聖莊重的鍾聲一下接一下地響徹小鎮的上空,教堂殘鍾不會敲在午時,是講經院的大鍾,響在午禱前。


    洛梅阿倚靠在溫熱的烤爐牆上,看著講經院遠遠突出的塔頂,目不斜視。


    晨伊拍了拍手,她悠悠轉過腦袋。


    “先生...你那手勢...其實我沒看懂”


    晨伊嚇了嚇,又聽她問道:“那手勢是什麽意思”


    “讓你等我一下。”晨伊哭笑不得。


    “那我誤打誤撞了。”洛梅阿羞澀一笑。


    你等這麽久就是為了問這個晨伊想想,還是不說這煞風景的話為好。


    “走吧。”良久,晨伊道。


    洛梅阿應了聲,她跟在他身邊,兩人間隔了一米多。


    按前世的經驗,這會應該聊些共同話題才對。


    即使對彼此有所好感,倘若總是麵麵相覷,也會驟然冷淡。


    聊些什麽呢


    沒幾秒,晨伊便發覺兩人一直是書攤前的交集,從未多說過幾句話。


    心中躊躇,晨伊焦急不已,幾次欲言又止。


    身後響著稍稍急躁的頌珠轉動聲。


    可不曾想,洛梅阿先開口道:“先生...你讓我等你,應該有什麽話才對。”


    “啊、額...”她的話對現在的情況來說,更像是逼宮了,晨伊隻好隨意道:“洛梅阿,像你這樣的姑娘應該有姓。”


    “有的,我的姓是罕希...是我奶奶的姓,我是她養孫女。”洛梅阿小聲道:“我的姓名的意思是,跟從信仰者。每個人姓名都有含義,你呢先生。”


    指間的頌珠聲緩了下來,慢慢受她撥動。


    “......我沒有姓氏。”尷尬地沉默了下,晨伊隻好道。


    大多數平民都沒有姓氏,除非祖上闊過,曾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宗族,或者自取一個,隻是不免遭下裏巴人笑話。


    事實上,有些貴族也沒有姓氏,比如阿泰男爵,當別的貴族稱呼他時,往往會用“複活鎮的阿泰”,把鎮名當作姓氏。


    洛梅阿意識到說錯話,歉意道:“我說錯話了...因為你的名字不像是克希語或者亞溫語,所以...”


    “沒什麽,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可能父母隨便取的,”晨伊玩笑道,“跟從信仰者是跟從你們的神嗎”


    “不僅僅是我們的神,也是你們的神,先生。”洛梅阿糾正道,“諸神遠行之後,便唯有吾王之王一位了,祂是所有的神”


    不覺間找到話題,晨伊想談下去,道:“其實...巨王教是怎麽看真教呢...我其實沒怎麽讀過經。”


    洛梅阿來了興趣,道:“怎麽說...在我們眼裏,真教徒都是盲從的、我奶奶說,教裏有個專門的稱呼,叫愚鈍者。是因為真教徒反應太慢了、冥頑不靈,或者是被別有用心者蠱惑了,忘了諸神已然遠行,世間隻剩吾王之王,沒有及早醒悟、及時皈依。”


    她撥動著頌珠,後麵的話打著小小的節拍。


    “是嗎,巨王神話裏說,吾王之王統合了一切權柄,已然全能的,那為何不讓大家都醒悟呢”晨伊悠然問道。


    洛梅阿卻一臉嚴肅道:“吾王之王自然無所不能,無所不曉,可是祂仁慈,故而既給人愚笨的權利,又給人聰慧的權利,這是祂所恩賜的選擇的權利。”


    “和真教牧師說得很像。”晨伊回憶了下道。


    真教裏頭,也有諸神恩賜權利的說法,禱告時鎮上神父總說,若以聰慧的人轉而選擇作愚笨的,那他便從頭到腳是聖潔的,因他領悟到了恩賜的意義,乃是神聖的愚人。


    “嗯嗯,真教隻是落後的,也不見得都不對。”洛梅阿點點頭,她一板一眼道:“在神的麵前,人是渺小的,並無意義,當然,我說的人包括精靈、矮人等等...”


    晨伊想說什麽,最後反辯道:“既然人渺小,又無意義,那為什麽而活呢”


    洛梅阿虔誠道:“我們行於世間,是為了試煉信仰,倘使感動神明,因此得救,人生才算不虛此行。”


    晨伊皺皺眉頭,沒說什麽,他沒想到洛梅阿這麽較真。因她是主祭之女的緣故嗎


    她辯難似道:“神願行之,可以把善的講成惡的,惡的作好的,隻是祂仁慈,不願見得此般苦難。”


    “人能做的,唯有信仰而已。”她如此道。


    “是嗎,可是...”晨伊停頓了好一會,最終溫聲道:“人,是萬物的尺度。”


    洛梅阿轉過臉,滿臉震驚和不解。


    手指間撥動的頌珠劈劈啪啪地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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