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被抓了回去。


    異教徒們查到了曼努埃爾的教堂,那個時候,他正好在外辯經,而安妮也恰巧以為是叔叔回來了。


    被認出來的安妮沒有再度走運,她被拖著扯著地綁起雙手、拉出教堂,衝上去阻止的修士反被推倒在地,磕破腦袋,淋淋的血跡侵染了教堂的瓷磚,被嚇怕的女孩連哭都忘了,幹幹地瞪著眼睛,布鞋裏的腳丫子軟了,她幾乎是整個膝蓋拖在地上被拉進監獄的,以至於刑徒們最後看見她褲腿被磨破的淒慘模樣。


    打開監獄大門,安妮一下墜到她慌張的母親懷裏,這一會兒,她終究後知後覺地啞著聲音掉眼淚。


    刑徒們與異教徒,幾乎以同樣仇視的目光盯著對方。


    而當晨伊來到監獄,側耳能聽見廊道裏孤幽的哭泣。


    “那個逃掉的女孩被抓回來了。”一直值守監獄的希森同晨伊說道。


    晨伊聞言霎那失神,俄而問道:“她是叫安妮嗎”


    “對,你還得登記一次...多可愛的女孩,即使是真教徒...”希森抱著旁觀者的憐憫,道:“隻能說被那神父連累了。”


    晨伊沒有說話,默默地蹲下身,從櫃子裏翻找紅黑墨水、羽毛筆、還有亞麻紙,手指夾著粗糙的紙麵。


    希森以為他這就要去登記,特意推開了門,然而卻見他遲遲地坐在木桌前,方才揀出的物件靜靜擱置著。


    獄卒隻好悻悻然地自己走出獄長室,順手帶上門。


    晨伊久久坐在那裏。


    教堂鍾聲響起,低重而沉悶,隔著幾扇牆,仍能聽見如約而至的陣陣禱告聲。


    燦金色的餘暉黯淡,夜色疲倦,站在木框窗戶邊,可以看見淡色的灰雲,小鎮稀稀鬆鬆地漸起燈光,煩悶黏得如汗,晨伊沉沉地吐了口濁氣,揀起羽毛筆。


    燈罩裏的火光瘦如銅絲,泛著鐵鏽味。


    晨伊拎著燈,揣著那些物件,推開廊道的門,女人們啞啞地啜泣聽得更清晰了。


    緩緩踱步走到牢房前,那些女人們一見到油燈光,條件反射似地警惕地盯著他。


    晨伊蹲下身,瞧見窩在婦人懷裏的安妮,她疲憊地半眯眼睛,眼眶泛紅,是哭累的,她媽媽,一個瘦削的女人,攥著她的手,在她耳畔邊,同她脖頸上的聖像禱告。


    艾莉娜挪著膝蓋爬了過來,“文書先生,你是要...”


    “我要幫安妮登記。”盡管不近人情,晨伊還是緩緩道。


    “文書先生...能明天嗎安妮很累。”艾莉娜請求道,已近夜晚,目光所及都模糊不清,她臉頰骨的輪廓若隱若現。


    晨伊放眼望進裏頭,他們單薄的身體無力地倚靠牆壁,無精打采地噤著口,隻是拿眼睛掃視自己。


    長時間的刑徒生活,牢房的真教徒們食不果腹,瘦弱是常態,早晚飯僅僅是一頓麥糊,即使如此,他們每天的禱告依舊如聖銀大教堂的燭光,萬般燦爛。


    安妮撐起眼皮,她看見了晨伊,揉揉眼睛,“先生,我還是進來了。”她細弱聲音道。


    女孩從母親懷裏脫開,摟著母親的額頭親了口,在耳畔說了些什麽,婦人帶著她到牢門前。


    “文書先生,謝謝你幫了我的安妮。”婦人隨後同晨伊說了句祝福話。


    安妮坐在地上,不好意思地揚臉朝晨伊笑了笑,她轉頭問艾莉娜,“艾莉娜姐姐,是要登記嗎”


    艾莉娜點點頭。


    女孩坐直身子,晨伊擰開墨水瓶,把亞麻紙鋪到地上。


    她的母親一一講述了安妮的情況,她不是婚生子,是原先聖地某位爵士的種,異教徒攻陷聖地時,她爸爸早早坐上去索拉帝國的船,往南邊逃了,現在估摸在為索拉的聖君效力,這是已成定局後,從帝國寄來的手信裏得知的。


    晨伊如實記下這些。


    “...她才七歲,連修道院都沒待過多久...,”她的母親說著說著慟哭了,“主啊,你怎麽忍心讓這樣的孩子受難呢。”


    安妮聽著,懂事地抹去母親窩在臉頰骨上的眼淚,親吻她的臉頰,細聲地說著母親同自己說過的天使,那些纏著白袍、羽翼幹淨潔白的人兒...


    她們身旁的艾莉娜眼角噙著淚,闔緊眼瞼祈禱。


    整個牢房陷入長久而無力的悲戚,受吻的聖像吊墜,合十的雙手,與其說是禱告,莫過於說是對神明的無聲詰問。


    晨伊無話可說,默默地起身。


    提著油燈,他走過長長的廊道。


    “孩子。”


    晨伊回過頭。


    克裏斯托弗坐在牢門前,老態龍鍾的麵目,眉毛仿佛比昨天更彎了。


    晨伊走了過去,蹲下身,克裏斯托弗擠出和煦的笑容。


    “神父,我領悟到我的古言了。”晨伊開口道。


    “是的,我能感覺到,它與你的聯係更深了。”克裏斯托弗和緩道,“這麽短的時間,孩子,你在與神接近,無疑,你受祂眷顧著,這是祂的意旨。”


    晨伊摸了摸太陽穴,理了理心中的疑惑。


    “神父,你說,以契合神性的角度領悟真阿語係的古言,”停頓片刻,晨伊問出自己的問題,“我的古言是‘欺詐’,故此以主之名,以神的意旨,去煽動、去欺瞞...這算神性嗎我還是不理解,什麽是神性。”


    克裏斯托弗稍稍失神,微微垂頭,沉吟良久。


    廊道裏,虔誠的陣陣輕聲禱告響著,漫長且悲泣。


    放任孩子走上火刑柱...那也是主的意旨麽沒人如此說,但晨伊仿佛能聽到真教徒們禱告聲裏的詰問,一種存乎思想的質疑。


    晨伊安靜地等候著神父的回答。


    “你看過我的記憶了聖地淪陷那日。”半響,克裏斯托弗道。


    晨伊搖搖頭道:“儀式...失敗了,可能哪個環節沒弄好。”


    “這也是常事。”克裏斯托弗道。


    神父垂著頭,莫名地沉吟良久,緩緩道:“你知道,很多事總命不由己。我也曾徘徊迷惑不已。”


    他摩挲著脖頸上的聖像,“倘若你看過我的記憶,你會看到,你的叔叔,雷蒙德叮囑我不可讓聖物流落他人之手,我的摯友,卡洛揚主教也告誡過我,萬般為難之際,唯需以身殉道。唯有如此,才能走到天國。”


    盡管對晨伊這樣不信的人,改信不過乎一念之間,但仍能理解天國對世人的意義。


    “你也會看見,我如何將神明的聖物雙手奉上。那些虔誠的信徒們詛咒我...如今這樣境地,都是那時應得的。因我致使聖物落於他人之手。


    我曾經迷茫,或許不是曾經,現在也有。


    但...我想,我緣何而信主呢


    而主又緣何而使我信呢”


    克裏斯托弗溫和地問著,他不是在問晨伊,也不是在問自己,而是對於曾聽過的質疑的回答,對禱告聲裏的詰問。


    “在我不過一介修士時,我同我的恩師,踏上了朝聖之路。


    那真是遙遠的過去,上岸前,我們遭遇風暴、怪物、暗礁...上岸後,吝嗇的奸商、風餐露宿的生活、倒塌的山路...危險苦難總是層出不窮。


    我每天都在想,聖地還有多遠,天國又有多遠


    漫長而艱難的旅途令人生厭。


    而某一日,我看見我的老師,艱辛路途裏,為一位睡夢中咽氣的異教老人彌撒。


    我問他為什麽。


    ‘要知道,教宗說過,救異教徒不算救人,殺異教徒也不算殺人。’


    他說,


    ‘別無二樣,我的孩子,別無二樣。


    若隻有身體在朝聖,那樣毫無意義。’


    我問他朝聖的意義在哪裏。


    他同我說,


    世人隨手為之的善,都是主的天國


    所以,拯救是最大的意義。’”


    說到這裏,克裏斯托弗滄桑眼瞼下的眼睛朦朧起來。


    油燈裏火光搖曳。


    “我為那場彌撒猶豫過,遲疑過,如今淪落,日夜間我總不經意後悔。


    即使往事如煙,時過境遷,


    但過往的行徑仍可撼動心靈。”


    神父的嗓音和緩而輕顫。


    連同皮膚皺起的指尖都在顫抖。


    “你知道麽,神就在那裏。


    ...拯救的意義就在那裏。”


    晨伊無言以對,唯有靜靜坐著。昏暗的牢獄裏,輕微的禱告聲,不知何時停了。


    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更寧靜。


    克裏斯托弗輕輕托起聖像,緊緊地貼著額頭。


    寬大的修士袍,它的衣褶沉了下去,靜了下來。


    “他們不會死,我會到聖地去。”良久,神父忽然道:“我會認罪,該犧牲的隻有我,被燒死的隻會是我。”


    晨伊詫異地看向他。


    克裏斯托弗麵容平靜,仿佛早有決定。


    “我會親自簽上那一行字,親自同那些異教徒說,我褻瀆了他們的神。


    所以,我認罪。


    我宣判我自己有罪。”


    晨伊怔愣住了,一時不知何從言語。


    半響,晨伊才下意識道:“神父,你無疑在否定信仰,宣判主有罪。”


    克裏斯托弗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輕吻手中的聖像。


    為了拯救,他宣判他的主有罪。


    為了信仰,他否定他的信仰。


    如他之前所說的,


    克裏斯托弗如今再說:“是的,所以,我有多愛祂,隻有祂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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