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望著這逐漸狼藉的王城。


    寒亮的彎刀在火光下耀眼得驚人,莎騎坡人騎著馴服的矮馬或野豬,橫衝直撞過來。數百顆揮舞著的投石狠狠砸穿王都裏的長屋。


    雷敦王國的王都並沒有城牆,隻有幾重拒馬環繞王城,沿路有崗哨與箭塔戒嚴,長年以氏族生活的雷敦人不會,也沒有學習砌城的技術。


    數不勝數的飛石襲掠而來,羅倫隨手抓起一間長屋外掛著的盾牌,俯身去擋,幾顆投石落下,將盾牌砸得搖搖晃晃。


    俄而,羅倫斜眼看見帶著火的飛矢劃過夜空,往宴會廳侵襲。


    “怎麽、怎麽可能,莎騎坡人怎麽來了!崗哨呢箭塔呢都沒有覺察到這群畜生嗎”


    羅倫握緊長劍,他望向受火焰侵襲的宴會廳,心中咯噔一下。


    按理來說,一旦有了火勢,即使在如何酩酊大醉,也會慌不擇路地逃出來。


    千柱雲海之上,神看見羅倫那蒼白的臉頰與心境。


    神看向不久前其樂融融的宴會廳,此時此刻被大火覆蓋,卻不見一個逃出宴會廳的人。


    宴會廳裏,自襲擊來臨的不久前,就上演了無比血腥的一幕。


    羅倫見不到,可神能見到。


    ...................................


    ...................................


    遇襲前。


    索答立在眾人麵前,能進這王家宴會廳的,除了各氏族的老人,便是他母親的寒狼氏族與他父親的獅鷲氏族。


    他看見父王笑意濃烈的走過來,舉著牛角杯,杯中的麥酒香醇。


    “我的索答,你這些天來得勝兩回,我為你驕傲。”父王聲音高昂道,他臉頰醉紅。


    索答盯著他的臉龐,盯著他的額頭,嘴角抽動,有些忍不住上揚。


    他的孩子在因自己的誇獎而喜悅。國王見自己的孩子這般模樣,登時感到眼角發酸。


    年齡的增長剝奪了國王搏熊的英勇,卻給他帶來了日漸剔透的敏感心靈。


    若果他依舊年壯,隻要索答效忠於自己的氏族,而不是母親的,他篤定自己會將王位欽定給索答,而不是三子羅倫。


    可是,國王老了,當他縱使披起熊皮,迎著所塞恩雪原的寒風依然瑟瑟發抖時,便明白昔日逝去的力量不可能再度折返。


    死亡是主與諸神的贈禮,而不久之後,他也即將睡入棺木,領受恩典。


    而十多年的統治生涯裏,昔年勇猛無匹的國王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彌合各氏族的從來不是武力,而是如履薄冰的威嚴與仁慈。


    “我的索答,看看你的金發,真像頭獅鷲。”看著自己的孩子,國王舉著酒杯道。


    “父親,我有一顆狼王的心。”索答盯著父王說道。


    “我曉得,我曉得。”


    父王的言語滯了滯,明白索答意有所指,可是這場慶祝索答得勝的宴會,他決然拋下過多的顧慮,教自己變得更像一位父親。


    他高舉牛角杯,朗聲道:“索答,作為你的父親,我願為你高歌,以你無上的英勇作為我的唱詞。”


    隨著國王的話語落下,宴會廳裏的樂手們敲打起羊皮鼓、吹奏起牛骨笛,那高昂的旋律是《破冰之船》。是雷敦人不知幾代人流傳下來的歌謠。


    它起初是獻給某位英雄的,可那英雄的名諱已無人知曉了,於是大家幾乎不約而同地用“勇士”來代替。


    要獻給某個人時,“勇士”便會換成那個人的名字。


    而現在,父王要獻給他的兒子,屠龍的索答。


    “從奇卡米亞高山的罡風,


    到所塞恩雪原的風雪,


    索答,英勇無畏的索答。


    我們縱飲烈酒,我們如猛獸般長嘯!


    索答,英勇無畏的索答。


    他睡在高山上,把高山睡垮了,


    他走在雪原裏,暴雪奈何不了他!”


    父王起聲唱著,揮手鼓動身邊的賓客們動起嗓子。


    於是,一群人在酒氣淋漓中,為王國的二王子放聲高歌。


    索答自始至終沉默著。


    如他的母親一樣。


    父王一邊唱著,一邊攬起酒壺,抓過索答牛角杯,呈上滿滿一壺,


    “從奇卡米亞高山的罡風,


    到所塞恩雪原的風雪,


    索答,英勇無畏的索答。


    我們獻給你美酒,我們如夜鶯般歌唱!”


    父王將索答的牛角杯遞了過去,索答緩緩接過,遲疑著。


    他父親略顯疑惑地看他。


    察覺到父親的眼神,索答抖地舉起牛角杯,將美酒一飲而盡。


    “好樣的,索答!好樣的勇士,索答!”


    父王順著歌聲的旋律誇讚道。


    宴會廳裏沒有地板,隻有修得平整的土地。


    鹿頭、熊頭、狼頭掛在牆壁上,它們失掉了生命,頭顱裝飾著雷敦人的歡樂,長桌圍繞的篝火裏,棕的黑的木柴劈裏啪啦地燒著,火焰似乎永不停息。


    索答飲過美酒後,眼神悄然改變了。


    “父親,我要的王位...你不能許給我。”


    二王子的聲音低沉,卻猶如潛伏的凶狼。


    為兒子歌唱的父王怔愣了一下。


    父王輕輕抬起手,正想憑著親情拍打兒子的肩膀,說幾句寬慰的話語.....


    索答卻倒握住了牛角杯的杯口,高高舉起,尖銳的牛角朝下。


    父王的瞳孔猛然一縮,駭然從心頭躍起。


    縱使他急忙抽身,那直直而來的牛角,伴隨破空的響聲,重重砸在他的肩膀上。


    嘣!


    那是牛角砸斷骨頭的聲音。


    緊接著,索答聽見了父王的慘叫。


    重力之下,父王渾身劇顫,衰老的骨頭哢哢作響,雙腿卡住,跪倒在地上。


    而後,索答兀然將牛角杯砸向一旁的獅鷲氏族長老。後者還未反應,便被砸斷了頭骨,鮮血四濺。


    他的母親自長桌上猝地站起,抽出事先藏好的匕首,衝了出去,割斷了侍從的喉嚨。


    國王陷入昏天黑地中,思維混亂:寒狼氏族瘋了,寒狼氏族瘋了!他們將武器帶了進來,他們要動手殺人!


    早有準備的寒狼氏族,紛紛抽出了藏好的武器,霎時間寒光凜凜,他們猛撲向獅鷲氏族的勇士們。


    獅鷲氏族的勇士們還未從國王遇襲中反應過來,就迎上了冷冽的匕首,一時之間,局麵由最起初的襲擊,演變成了單方麵的屠殺。


    索答演繹出了他斬殺尖吼龍的勇武,不用匕首,而是用巨大的牛角杯,掄起,又砸下,掄起,又砸下,將一個個他父親的兄弟手足們砸得血肉模糊。


    索答咧開嘴,不久前壓抑不住的笑容,此時展露無疑。


    他肆意地,放聲地大笑,好像從來沒這樣歡快過。


    父王匍匐在地上,終於在氏族成員們的慘叫痛嚎中清醒過來,他極力抬起頭,盯著殺神般的索倫,麵露驚駭。


    為、為什麽!


    索答,為什麽!


    父王想問他的孩子,作為一位父親,他不敢相信這樣殘酷的畫麵會在自己麵前上演。


    他的嘴裏溢出黑色的鮮血,如濃痰一般流出。


    掛在牆壁上的鹿頭、熊頭、狼頭,它們靜靜地凝視著這一切。


    索答心有所感地回過頭,他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無比狼狽地支撐著身體,企圖站起來,阻止自己的暴行。


    “我的父親,”


    索答拎著沾滿鮮血的牛角杯,慢慢走近,


    “我要的王位,你不能許給我。”


    孩子的話語是何等的平靜而瘋狂。


    父王眼下竟猶然覺得死神在走近。


    “索、索答...”


    吐著鮮血,父王看見索答高高舉起巨大的牛角杯。


    他原以為,他的孩子因他的父愛而喜悅。


    然而,殘酷的事實是...


    他的孩子,自始至終,視線都未曾離開他白發間的王冠。


    臨死前的那一刻,父王不住地回想起,家族古老而可恐的秘辛。


    家族中的第一代人因弑父食子而被諸神詛咒...


    我的孩子索答...


    你也要弑父嗎


    你也會如此嗎


    父王心中哀歎,無法瞑目。


    隨後,蒼老的身軀倒落泥土裏。


    舊王的鮮血,染紅了王國的大地......


    .....................................


    .....................................


    神知道這一切,但祂僅僅是默然地看著。


    祂可以降下神跡,頃刻將這弑父的索答湮滅。


    然而,神沒有這樣做,也從無這樣的打算。


    晨伊的人性在為這樣殘忍暴虐的行徑顫抖,可祂依舊毫無所動。


    漫無邊際的雲海上,千根巨柱靜靜屹立在遠方。


    隻有祂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


    倘若一朝將神跡降下,在人間給予世人賞罰...


    那麽人的意義又在哪裏


    自已與降下審判的吾王之王又有何區別


    讓人來賞罰人,讓人來評判人吧!


    祂的拯救是天上的拯救,地上的,從來都要交予人的手裏。


    被大火侵擾的王城之內。


    莎騎坡人惡毒的嗓音在驚駭的人群前響徹,他們舉著彎刀屠殺起來,不顧男女老少,不顧貴族奴仆。


    滔天的烈焰近乎擴張到半個王城,舉目所見,都是逃竄的人群,他們身後的房屋燃著火焰,在恐懼中倒塌。


    躲避著投石箭矢的羅倫往宴會廳飛奔著,他舉著盾牌朝著飛矢的方向去擋,死死地望著起火的宴會廳長屋。


    那火焰愈燒愈大,愈演愈烈。


    而後,火焰燃燒的長屋裏,三王子瞪大了眼睛,他馬上藏到了一邊的高大雜草中。


    羅倫赫然看見,身材高大的索答,拎著染血的牛角杯走出。


    那位屠龍的二王子彎下身,撿起了長屋外牆上掛著的戰斧與圓盾。


    在索答的身後,十多位寒狼氏族的加爾達勇士從中走出。


    羅倫的呼吸停住了...


    他沒有看見除寒狼氏族外的人從宴會廳走出!


    再如何愚笨的人都能隱約猜到什麽,而羅倫自然更早地明白...宴會廳裏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慘劇!


    他看見了索答的母親吩咐起寒狼氏族的成員們組織抵禦外敵,而索答則一馬當先地,橫著盾牌與戰斧衝下山坡。


    羅倫刹時曉得,為何王都外的崗哨與箭塔沒有警戒到,莎騎坡人的來襲。


    待寒狼氏族的人盡數離去,宴會廳的大火已然無法撲滅,羅倫從躲藏處蹦出,手腳並用地衝入宴會廳裏。


    獅鷲氏族、其他氏族的長老們、侍從、侍女、詩人樂手...


    大大小小數十具屍體躺在地上,鮮血流了一地。


    衝天火光裏,望見父王死去的麵孔,羅倫連指尖都覺得冰涼,


    “父親...父親!”


    父王的王冠被取走了,臨死前都不能瞑目。


    羅倫淚如泉湧,他撲到父王的背上,撕心裂肺地嚎哭起來。


    火焰逐漸像內蔓延著,房梁赫然倒塌,沉悶地撞在血土裏...


    不知是這房梁的巨響,還是羅倫嚎哭的緣故...


    一位躺倒在血泊中的長老,奮力地睜開了雙目。


    “三、三王子...”


    羅倫被這聲音驚了下,他險些以為是幻聽。


    他猛地轉過頭,才看見那位獅鷲氏族的長老,後者氣息微弱無比,離徹底的死亡僅一步之遙。


    “長、長老!”羅倫喊道。


    “三王子...快走!帶上我身上的族徽...去號召效忠獅鷲的加爾達勇士們...快走!離開王國!”


    長老的情緒激烈,話音落完,他險些失去了所有氣息。


    羅倫撲了過去,來到長老的身側,心底無限悲哀。


    長老孱弱地抬起眼瞼,在不久前,他還與國王討論索答的品性。


    “三王子...”


    長老奄奄一息,盯著羅倫,猛然咬牙切齒道:


    “終有一天,你要將你的冠冕奪回,將你為王的盾掛在神殿的高牆上!”


    將盾掛在高牆上,是北土的風俗。


    這意味著,此地受我統治,受我庇護。


    長老說完後,沒有瞑目地死了。


    他失力地垂倒在血泊裏。


    羅倫從長老的屍體上找到獅鷲氏族的族徽後,緩緩站起身。


    三王子的拳頭死死攥緊著。


    烈焰的焚燒下,宴會廳的房梁接連不斷地斷開,沉沉地撞在地上。


    火焰仿佛在淹沒這畫麵,不讓這血腥的橋段再於人間重現。


    然而,羅倫不會將這仇恨從記憶裏抹去。


    三王子攤開手,以劍劃破掌心,流出溫熱鮮血。


    羅倫靠近父王的軀體,將手放入父王的血裏,而後緩緩抬起,將他與父親的血塗抹在臉上。


    他以血發誓,


    今日所見的一切,必將載明於曆史之中,


    他要複仇,他要得勝,


    將索答弑父的罪孽昭於後世!


    要教後人提起索答,所想的不是屠龍的壯舉,而是弑父篡位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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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三章舊王已死(4k二合一)免費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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