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嗎有人嗎?”


    鄭國著急道,“有沒有個人啊!”


    “誰啊,大清早的。”


    醫館吱呀一身開了,有個穿著布衣,頭上紮了個啾啾的藥童,打著個眼,兩眼烏青的走了出來,“嗚裏八吵的,燥嘛子燥呢!大早上的怕是喉嚨芯子都要喊出來了,喊著去投胎啊!”


    “還說什麽啥子棟梁之材,啥子啥子,棟梁哪裏的才,讓我看看是哪個?”


    藥童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鄭國背上變青的李信,大驚失色道:“我滴個親娘啊!都變色了,這個棟梁,是中了什麽毒?”


    鄭國欲要開口。


    藥童趕緊道:“別講什麽比屎還多的蛋屁話,像抓藥一樣,抓重點!”


    藥童推開大門,行動得風風火火,鄭國生怕自己拖後腿,連站在後麵的姑奶奶都不要了,火燒眉毛的跟著藥童走進去,“蛇毒,是蛇毒。”


    “什麽蛇,你看這,嗨喲,還吊了口氣,快快快,快進來。”


    裏麵鄭國背著李信進去了。


    白桃還站在原地。


    李信暫時安全了,脫離了危機四伏的雍城,身上的緊繃和危機感也卸了下來。


    現在她輕飄飄的,像是一片葉,隨時有可能飄走。


    但是嫪毐之事又重重的將她拉入地麵,猛地摔上一跤。


    一個修煉五千年的蛇妖入了秦國,勾搭上了太後,控製秦國古都,給自己塑造個除非天地大能才能造的銅像,還和凡人生下了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小怪物。


    為了兩個小怪物,費盡心思的四處尋找陰月陰日的孩童剖了心肝喂養。


    他為了做什麽,到底要做什麽?


    白桃少見的露出困惑。


    人和妖的後代,天理不容。


    就算是誕下實在是難以存活,蛇類冷血無情,向來對誕下的後代置之不理,可他卻千方百計的保全。


    這確是超乎尋常。


    他要拿他的後代做什麽?


    一樁樁,一件件,白桃的腦子裏紛繁擾亂,像是崩開的線頭,怎麽也理不出頭緒出來。


    “姑奶奶!”


    裏麵的鄭國冒出頭來,“姑奶奶,快進來,那大夫問我們是什麽毒蛇咬的,我說不出來。”


    白桃忙收斂了思緒,緊著跟進去,裏麵李信的上半身被脫光,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


    他的骨骼和肌肉線條一覽無遺,遍布的灰青色的血管上插滿了閃爍的銀針,整個少年人活像個遍體長毛的刺蝟。


    紮這麽多還不夠,他身邊坐著個老婦還在一刻不停的給他施針。


    老婦雖身形佝僂,但動作快且穩當。


    白桃走了進來,發出的動靜微乎其微,老婦沒有回頭,聲音沙啞粗礪:“你可知道,咬了這壯小夥的是何種毒蛇?”


    白桃將手中拾的鱗片恭恭敬敬的遞給她,“我也叫不上名字,但是從我在那裏撿到個蛇鱗,老人家,您看看。”


    老婦壓成三層的眼皮褶子轉動一下,拿起仔細端詳了番。


    隨即去命藥童抓藥,而她則再拿尖針,快速的紮在李信的五指指尖上。


    五指連心,黑血被放了出來


    針灸,藥熏,再放血,再針灸,藥熏。


    連番折騰後,李信小將軍總算是從鬼門關裏走出來了,嘴唇也重新恢複了色澤。


    鄭國鬆了口氣:“總算好了。”


    白桃沒吭聲,垂下眸光,看起來心事重重。


    老婆婆:“得虧他底子好,否則,中了這種蛇的毒,怕是神仙也難救。”


    白桃:“什麽蛇的毒?”


    “吃人肉而長的蛇毒。”


    老婦說完,駐著錯金銀馬青銅拐杖,踉踉蹌蹌的走了。


    房間滿屋子的藥味和血味,李信還在昏迷不醒,白桃見到那佝僂的身影吞沒在拐角,說道,“既然他好了,那我們就走吧。”


    “啊?去哪裏?”鄭國湊上來道,“這次我們雖摸到雍城的情況,沒有毀那個雕像,你不打算再多呆幾天嗎?”


    白桃搖頭:“還是走吧,這次一事,再溜進雍城沒那麽容易。”


    她看向這間風雨陳舊的藥館,沙沙的落葉落了下來,時高時低,使人想起鹹陽城裏栽種的珙桐樹葉。


    她頓了頓,“我也有所牽掛。”


    鄭國大抵明白,幹巴巴道:“哦哦.”


    “哦什麽哦,還哦個半天,”白桃狐狸眼一轉,戳破他的小心思,“你是怕,那個紅毛蛇妖還在鹹陽,到時候撞上小命不保對嗎?”


    心思被戳破,他像喉嚨裏卡骨頭的梗了一下,“那紅毛蛇妖,就一個蛇像,都能讓我墜入夢魘,還差點自我了結在那裏,我要是碰上他,當然,當然害怕了。”


    “那你找個地方窩著吧,最好永遠別出來了。”白桃轉身就走。


    “嚶。”


    鄭國拉住她,髒兮兮又帶點可憐兮兮道,“姑奶奶,你做什麽都不能拋下我,你要是拋下我,我可怎麽辦啊?”


    看著他這一副“你不要我,就沒有人要我”的樣子,白桃眼皮一跳,“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跟你。”


    鄭國巴住她不放,生怕小狐狸崽溜走。


    白桃算是服氣,從衣襟裏掏出個金塊就當診費放在李信的旁邊,沒想到李信竟然幽幽轉醒。


    他睜眼看到她,又閉上了眼,那速度直呼人懷疑眼花。


    不過轉而他又半閉半睜的看著白桃,挑了下眉毛,吹了個高揚的口哨:“嗚呼——是哪裏來的,好夠味的小娘子。”


    白桃險些將手裏的金子咂他一腦包。


    見小狐狸被調戲了,鄭國有點懵的過來勸李信別找死,“說什麽呢,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她發話,你沒準還在哪個犄角旮旯裏晾著呢,埋都沒地埋。”


    “救命恩人,那太有戲了。”


    李信覺察不到疼痛似的,拔了自己身上的銀針,邊拔邊道,“本將軍現在在王翦麾下任職,乃左小將軍是也,本將軍父母雙亡,孑然一身,無妻也無妾,小娘子若是嫁過來,我肯定護眼珠子的寵,三年抱三個大胖小子,也不枉報答小娘子的一番救命之恩啊。”


    秦人奔放,對情愛之事更是不避諱。


    尤其是隻要看對眼,就能夠露水情緣的。


    白桃算是領教了,隻給了個白眼。


    鄭國聽不下去了,俊臉一繃,罵道:“你可真是老鴰配鳳凰,癡心妄想,你怎麽不死泥鰍跳龍門,架個梯子再上天,你無身份無背景,就隻是個小將軍,主將輕而易舉就能換了你,還想配我家姑奶奶,我呸!做你的大夢!”


    可見他這個脾氣好的都被氣狠了,摞下話後直接拖著白桃小狐狸就走,“姑奶奶,快走,這廝不要臉,我們快別搭理他。”


    白桃伶牙俐齒慣了,現在竟沒有一點發揮的餘地。


    走出去時隻聽得後麵李信翻身而起,叫喚道:“你怎麽就知道,本將軍未來有朝一日,不能夠當秦國的主將?等著瞧吧,小將軍當得,主將更能當得!”


    “我就不應該讓你救他,這嘴巴太欠了!”


    鄭國馱著白桃回到鹹陽的水路上還在咋咋呼呼。


    “嗯”


    白桃趴在它的軟毛毛上,沐著暖暖的日光,哼哼道,“他就是想把我們打發走,故意這麽說的。”


    鄭國抖了抖耳朵:“?”


    “那李小將軍是王翦大將軍的麾下,他不在營地裏好好待著,夜半三更帶人跑去雍城做什麽?”


    “做什麽?”


    “當然是去摸底細啊,這個底細可能是長信侯嫪毐在雍城的動向,也可能是為了營救那幾個孩子不惜以身試險,沒準我們走後,他就去火急火燎的將此事報給——”


    白桃拉長了尾音,慵慵懶懶道,“報給秦王,嬴政。”


    *


    “咕咕,咕咕。”


    信鴿雙翅收斂,停息在窗台上。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解開鴿腳上的信筒,嬴政剝開封泥,展開羊皮卷。


    【君上,臣在雍城探得長信侯在雍城有不軌之心,不僅大募門客,行為囂張,所有雍城暗哨皆出他手。】


    【且太後有異,前兩年生得二子極為古怪,像人又不像人,像蛇又不像蛇,恐是遭受了某種詛咒。臣喬裝混入了雍城送子官船,壟斷了長信侯四麵搜刮幼童之路,不過臣昨夜在雍城碰到了一女一男,行蹤詭異,敵我暫時不明。】


    落筆:李信,親稟。


    嬴政另一隻擱在桌沿上的手指壓著的是一片霜寒,一股戾氣從眼底深處蔓延出來,“雍城,很好。”


    也不知道李信稟的四件事之中,他說得是哪件事。


    吃飽了米糠的信鴿,撲簌簌的又像一條白色的弧線拋向天際。


    有片羽毛晃晃蕩蕩的飄落下來,趙高撿起道:“君上,夜深了,您已經連著一整日沒有歇息,這裏由著奴才來守,您還是先行歇息吧。”


    “她今夜會回來的。”嬴政冷沉道,“她若是不回來,寡人親自去緝拿。”


    趙高再也不敢吱聲了,隻是行了禮躡手躡腳的往後退。


    用魚鮫點燃起來的長明燈,照得這座金碧輝煌的殿內在幽暗中隱隱約約遊動著某種光輝。


    趙高看了眼這座量身定做的金屋,湊著眼秦王頎長的背影。


    他在心裏暗歎道。


    也不知道白桃小主,在明知的時候,為何還故犯。


    這秦王一怒,連著他們這些做奴才的都猶如高空中踩鐵絲般的心驚膽戰,幸好秦王是明君,不是那等草菅人命的昏庸之輩。


    不然,這鹹陽底下埋的早就是他們做酒壺的人頭了。


    趙高提著氣出去,出去時外頭的樹影沙沙,皎潔的月亮照在樹影縫隙中,透出比雪還要亮堂的白光。


    “嘰嘰嘰。”


    有鳥在叫。


    白桃就是從啼鳴月下歸來的,任這鹹陽的高手想破頭也沒有想到,她是鳧水而來。


    她剛見到趙高低著頭垂著手路過,有心開口想探探話,但是轉眼就咽下去了。


    算了,都是家務事。


    白桃小心翼翼的溜進了內殿,就隻覺昏暗無比,連油燈也不曾點一個的。


    她走了進去。


    嬴政就在最昏暗的一個角落立著,他的眉目太過平靜沒有起什麽波浪,以至於覺得有些許涼意。


    白桃一進來就對上他的目光,嚇得渾身的狐狸毛四仰八叉的都順了,“政哥哥,你你怎麽有空過來了,不是最近宮裏都在整肅奢靡之風,你很忙嗎。”


    嬴政:“去了何地?”


    “去了外頭,我嫌這宮中呆著太悶,就出去看看,總歸一晚上沒有歸殿罷了,也不礙什麽事。”


    白桃訕訕的挪著步子,左右看了看道,“蕊兒呢,我讓她陪我好生歇著,走的時候也沒有給她招呼一聲。”


    他沒答,隻是抬起手來,他那雙手是握劍的手,執筆的手,指點朝政的手,這麽一瞬間,他向她伸過來,有如高高在上的天神手掌。


    白桃過去將腦袋放在他手心,眯起眼蹭了蹭,“嗯,政哥哥。”


    “打入水牢了。”他冷淡道。


    水牢?


    什麽是水牢?


    白桃目光有點怔,她一向對凡人的刑罰不甚知解,“水牢?蕊兒為什麽要打入水牢?那不打入中不中?我覺得她伺候的我伺候的挺好的,能放出來嗎。”


    嬴政道:“秦法如山,觸犯律法者,無所赦免。”


    白桃抽了口氣,一把拍開他的手直接背過身去,惡人先告狀道:“蕊兒是你送過來的,打入天牢也是你命令的。”


    “合著我的身邊人不是我所能決定,什麽都是你說了算,那既然這樣,你還不如去養一隻小寵,小寵可比我聽話多了,不會吵不會叫更不會鬧,要是惹得你心煩了,直接啪嘰一巴掌打死丟出去得了。”


    少女連窈窕的背影都一伏一伏的,看樣子氣得不輕。


    嬴政:“.”


    嬴政:“寡人從未如此說過。”


    白桃這隻犯事先告狀的小狐狸聽到倒打一耙有成效,直接兩眼一抹淚道:“什麽沒有,你明明就是這麽做的,蕊兒伺候我伺候的盡心盡力,不過就是一時疏忽,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就這麽一杆子把他打入水牢,秦法如山是如山了,你也不管我傷不傷,難不難過,我不管,你就得把她放出來,你把我關進去得了,總歸是我犯事,我沒有好好聽你話,偷跑出去玩。”


    “嗚嗚嗚”


    白桃低著頭,怕泄露表情,直接扯了他的黑袍大袖抹著莫須有的眼淚。


    嬴政最怕的就是她哭,一哭什麽脾性都沒了,隻一把把她按在懷裏,歎了口氣。


    白桃貼在他懷中,美眸轉了轉。


    果然。


    嬴政道:“蕊兒,寡人自會赦免。”


    隻不過還未等白桃露出得逞的小表情,又聽得他道,“隻是桃桃夜不歸宿,難逃其咎。”


    聽著像是家長懲罰族裏不安分的小孩,就像阿兄以前不許這樣不許那樣一樣。


    白桃鬆了口氣,知道他對自己比阿兄還要對自己心軟,無所謂的哼道,“都隨你,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嬴政低眉斂目的注視著她,眼底的神情晦澀難懂,五指的另一端牽著的是根金鏈,“嗯。”


    白桃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直接睡在他懷裏,“嗯嗯嗯。”


    她眉眼一派無慮,看起來什麽都不懂,不懂情,不懂意。


    嬴政凝視著她,輕輕問:“還會跑麽。”


    她睡著了,沒回。


    她也不懂他的克製,那欲說還有的情愫牽扯。


    可現在已經無需克製,也不需要去懂。


    等他及冠,及冠後…


    就算她不懂也沒關係,是他自私,狹隘,卑劣,陰私。


    隻要她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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