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天穆陸源並沒去補習班。


    這個周六的英文法文課,不是一對一的,他扯故請了個假。請了假不會有人再通知他家裏。


    他把車扔到徐家匯商圈的停車場,車有gps,他不想別人知道他今天的行蹤。


    在陽光下的街麵上走了一會兒,覺得呼吸沒有那麽憋悶了,便給塔塔發了語音。


    這丫剛醒。


    “還不起?你過的百慕大時間?”


    “你......大早上的查房?”塔塔的聲音一聽就是宿醉,沙啞迷瞪。


    “昨晚又出去野了?全城不準未成年進入的酒吧你都一個不落非法進入啦?”


    “你妒忌啊,找你你又不來。今晚有個搖滾轟趴,讓我叫你......”


    “不去。說事兒。”


    “說!”


    “能不能請你姐幫我查個交通事故的現場筆錄人員名單,她不是交管宣傳網的記者嗎?”


    塔塔是個根正苗紅的官二代,他爸是市局大領導,大伯在發改委,堂姐學的新聞是個官方大記者。平時這群熊孩子都把他捧得跟花果山大王似的,隻有穆陸源從來都不買帳,今兒還是頭一回向他開口要支援。


    “哪起車禍?你幹嘛忽然查這個?”塔塔倒好奇。


    塔塔和穆陸源也算光腚攉尿泥的交情,他是學校裏唯一知道陸源真實身份,也是學校外唯一知道他真實成績的人。


    “6月19日的高速追尾事故,出事的是我媽公司的人。”穆陸源對他也沒什麽避諱的。


    “做現場筆錄的人員?這有什麽用?你幹嘛關心這個?”塔塔來勁了。


    “你起床刷牙了沒?那麽婆婆媽媽!”


    塔塔立刻閉了嘴,像真會熏到穆陸源似的。


    “等你消息。”說完他就掛了。


    他從背包裏拿出棒球帽帶上,然後在路邊報廳買了瓶水,忽然不知去哪兒了。


    今天他特別想曬太陽,沒有回到室內,吹著冷氣喝杯咖啡雖舒服卻不是他現在的心情,於是就隨便找個護欄坐上去,像無所事事閑逛在馬路上的小混混一樣。


    人是種很糾結的動物,當擁有了無限的自由,有時候反而被自由束縛。


    無處可去,他便鑽進了地鐵站。說起來可笑,他的學校在浦東新區;補習班在徐家匯;家在古北;法語班在瑞金路上;奧數學校在福州路;自己公寓在陸家嘴;還有南匯的高爾夫練習場......城郊的馬術訓練場......這樣繁密的日常路徑雖把上海市區布了個遍,而他卻從來沒有真正深入過這個城市,切身觸碰過這個城市。


    比如,有生以來,他踏進地鐵站的次數手指也數得過來。上海剩下的那6萬高考生要聽說這個,會不會組團以一萬點傷害的眼神睥睨他?


    此刻,他看著地鐵站裏匆忙穿梭的行人;擁擠得無法呼吸還有人往裏衝的車廂;一口口狼狽地啃著早餐往來在電梯上的人,忽然真切地相信生活原來如此,本該如此,如此有存在的重力。


    他買了票,坐在軌道邊的長凳上,不知不覺過了許久。時間一刻鍾一刻鍾地過去,一班一班沙丁魚罐頭一樣的地鐵疾馳往來,人們在車窗裏重疊摩擦著欲望和厭奈的臉,隧道裏的風一陣陣呼嘯而過,隻把他一個人剩在那裏。


    像地震中心幸存的房屋,像退潮時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像沙漏倒轉之間僅剩在一邊的那一粒沙子。沒有什麽可以被改變,沒有什麽可以永遠留下,望著這平凡的世界,他的心被這繁忙撫慰,被這庸碌填塞,終於得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安慰。


    他的視線穿透地鐵玻璃護欄上自己的倒影,他想哪怕是這樣如螻蟻般艱辛地活著,哪怕是血淋淋地在真實裏奮力掙紮,也比昨晚那樣,被父母像玩具一樣擺布強吧。


    他們說的話,穆陸源都聽懂了,他們沒明說的他也都能猜個七七八八。


    嗬嗬,如果我的人生是場別人省劇本的鬧劇,那還不如我自己來。


    等著早高峰終於退潮,地鐵裏漸漸恢複熙來攘往,他才也踏進車廂。望著窗外亦明亦暗,飛速變換的廣告牌燈光,如時光隧道似的亦幻亦真。


    在南京東路站時,他的手機有了來電閃爍,他沒有接。隨後收到一條微信消息。


    那果然是一張交警筆錄的口供人員名單的照片。


    “好不容易以當事人家屬名義拿到的。”塔塔邀功。


    “你這月生活費我包了,包括泡妞。”穆陸源回複。


    其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名字。


    他直接出了地鐵站,單程票‘呲’地被吞進閘口時,他用一隻手在一個企業查詢網站上輸入那個名字,果不其然她已在境內注冊了兩個分公司,她都是法人。


    欣美資本上海分公司。


    欣美基金上海分公司。


    他一邊隨著人流往外走,一邊繼續檢索,官方網站便跳了出來。他細細查看了網站的文章包括廣告,複製了所有相關的地址信息。其中一幀關聯廣告特別吸引他注意,上麵招募一間在建高級會所的會員,標注的地址就在距離本站不遠的地方。他立刻依照這個地址設了導航。


    出了地鐵口,他正打算去攔輛車直接過去,一抬頭卻停在了原地。


    他的視線前方,馬隆廣場名店外牆的巨幅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愷撒地產即將投入使用的建築藝術中心的廣告。


    維瓦爾蒂的《四季》樂章響徹在商業區的每一個角落,美輪美奐的拍攝畫麵中間,穿插著投資方與合作機構的名單和簡介。


    那個名字,又是那個名字隨著大提琴的一聲和弦出現在屏幕的中央。


    【第一合作讚助夥伴:欣美資本(香港)合夥人繆好時】


    之後一段視頻躍然銀幕上。


    繆好時坐在還未開放的藝術中心大廳中,一張舒適的意大利沙發裏。鏡頭旋轉著從頂部鏤空的玻璃穹頂緩緩落到地麵,拉近到她麵前。


    並不是官方微笑,盛裝出席,精巧特寫。


    而是一件打著藝術中心logo的白t和樸素仔褲,帆布鞋。


    直發自然別在耳後,純淨得幾乎融化在婆娑光線裏的一張麵容,安靜地看著鏡頭,寧靜而憂鬱,藝術品與身俱來的那種憂傷。


    笑容隻是一閃而逝。


    【記者:東方建築藝術中心,是香港欣美進入內地市場,投資的第一個項目。而且這是一個非盈利藝術領域項目,作為投資人您是怎麽想的呢?】


    【繆好時:藝術是投資行為裏最高難度的一個選項,因為它受下意識市場概念影響的因素最少,是最原始的動機,也是對長足發展有足夠信心才會做的投資,所以從藝術項目投資可以作為一個美好的開始。】


    【記者:這個建築藝術中心可以說是欣美投資與愷撒地產的完美合作結晶,達成這樣的共識,雙方都具有前沿的獨特眼光。那為什麽欣美會選擇愷撒作為第一個投資企業呢,你們後續還有什麽深入合作?】


    【繆好時:因為愷撒是一個全能型發展的地產公司,已經有許多跨界合作的板塊卓有成績,並不拘泥於傳統地產公司的發展模式,他們有無限可能。與他們合作,是我們目前最好的選擇。】


    穆陸源站在地鐵口的風口,熙來攘往的人流和他擦肩,銀幕上變幻的光線和他的目光交織,風涼涼地穿過他的身體。


    半晌他都還是原地不動。


    直到塔塔的語音響進來。


    “哥們,你要查的,不會是這妞兒吧?”


    隨即發來一份財富雜誌的封麵照片。


    “我剛給你發過去名單,就在機場候機廳裏看到這封麵。這個名字夠生僻的,過目不忘。”


    “你也夠有八卦天才。”穆陸源看著那張照片下的標題,怏怏不樂地冷笑。


    【資本圈也有非要靠實力的女神:莫先生力薦:繆好時】


    “你不會是......看上她了吧?”塔塔又發來一條語音。


    穆陸源不回。


    不一會密密麻麻半屏幕語音條閃了過來。


    “默認了?”


    “這可是一徹徹底底富婆啊!你......實在不像吃軟飯的體質啊。”


    “比你大呢,你這口味夠重的啊!”


    “閉嘴!”穆陸源都沒聽,隻回了這一條。


    他很奇怪,心裏湧起的感覺,卻並不是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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